2017年01月18日 星期三
每周推荐 | 韩少功
萤火虫的故事

    随看随想

    韩少功(1953—),湖南人,当代作家。创作颇丰,以小说《爸爸爸》《马桥词典》等著称。韩少功的理论兴趣和思想深度在当代作家中罕有其匹。

    《夜深人静》是诗人北岛主编“视野丛书”的一种;该丛书的作者,韩少功之外,另有张承志、李零、汪晖、徐冰和李陀几位。展现“艰难的思想图景”是该丛书思想内容的公约数。

    《萤火虫的故事》是《夜深人静》的作者前言。韩少功简述自己的创作经历,描摹中国当下的小时代景象,以萤火虫自况和自励,昭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作家的使命:无奈,也自觉;沉重,也傲岸。

    身为教师,我们或许也是萤火虫。(任余)

    在作家群体里混上这些年,不是我的本意。

    我考中学时的语文成绩很烂,不过初一那年就自学到初三数学,翻破了好几本苏联版的趣味数学书。“文革”后全国恢复大学招生考试前,我一天一本,砍瓜切菜一般,靠自学干掉了全部高中课程,而且进考场几乎拿了满分——闲得无聊,又把仅有的一道理科生必答题也轻松拿下,大有一种逞能炫技的轻狂。

    我毫不怀疑自己未来的科学生涯。

    黑板报、油印报、快板词、小演唱、地方戏……卷入这些底层语文活动,纯粹是因为自己在“文革”中被抛入乡村,眼睁睁看着全国大学统统关闭,数理化知识一无所用。……如果没有民间流传的那些“黑书”,我也不可能如梦初醒,知道世界上还有契诃夫和海明威,还有托尔斯泰和雨果,还有那些有趣的文学呵文学,可陪伴我度过油灯下的乡村长夜。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进入大学,在校园里连获全国奖项的成功来得猝不及防。现在看来,那些写作确属营养不良。在眼下写作新人中闭上双眼随便拎出一两个,大概都可比当年的我写得更松弛、更活泼、更圆熟。问题是当时很少有人去写,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文坛。国人们大多还心有余悸,还习惯于集体噤声,习惯于文学里的恭顺媚权,习惯于小说里的男女都不恋爱、老百姓都不喊累、老财主总是在放火下毒、各条战线永远是“一路欢歌一路笑”……那时节文学其实不需要太多的才华。一个孩子只要冒失一点,指出皇帝没穿衣服,便可成为惊天动地的社会意见领袖。同情就是文学,诚实就是文学,勇敢就是文学。宋代陆放翁说“功夫在诗外”,其实文学在那时所获得的社会承认和历史定位,原因也肯定在文学之外。

    ……

    那是一个全球性的“大时代”——从欧洲十七世纪到中国十九世纪,人们以“现代化”为目标的社会变革大破大立翻天覆地,不是延伸和完善既有知识“范式”,而是创建全新知识范式,因此都释放出超常的文化能量,包括重新定义文学,重新定义生活。李鸿章所说“三千年一大变局”当然就是这个意思。历史上,也许除了公元前八世纪至公元前二世纪古印度、古代中国、古伊朗、古希腊、古巴勒斯坦等地几乎不约而同产生的文明大爆炸,还鲜有哪个时代表现出如此精神跨度,能“大”到如此程度。

    不过,“轴心”和“启蒙”都可遇难求,大时代并非历史常态,并非一个永无终期的节日。一旦社会改造动力减弱,一旦世界前景蓝图的清晰度重新降低,一旦技术革新、思想发明、经济发展、社会演变、民意要求等因缘条件缺三少四,还缺乏新的足够积累,沉闷而漫长的“小时代”也许就悄悄逼近了——前不久一部国产电影正是这样自我指认的。在很多人看来,既然金钱已君临天下,大局已定,大势难违,眼下也就只能干干这些了:言情、僵尸、武侠、宫斗、奇幻、小清新、下半身、机甲斗士……还有“坏孩子”的流行人格形象。昔日空荡荡的文坛早已变得拥挤不堪,但很多时尚文字无非是提供一些高配型的低龄游戏和文化玩具,以一种个人主义写作策略,让受众在心智上无须长大,永远拒绝长大,进入既幸福又无奈的自我催眠,远离那些“思想”和“价值观”的沉重字眼。大奸小萌,或小奸大萌,再勾兑点忧伤感,作为小资们最为严肃也最为现实的表达,作为他们的华丽理想,闪过了经典库藏中常见的较真和追问,正营销一种抽离社会与历史的个人存在方案——比如好日子意味着总是有钱花,但不必问钱来自哪里,也不必问哪些人因此没钱花。中产阶级的都市家庭,通常为这种胜利大“抽离”提供支付保障,也提供广阔的受众需求空间。

    ……

    坦白地说,一个人的生命有限,不一定遇上大时代。同样坦白地说,“大时代”也许从来都是从“小时代”里滋生而来,两者其实很难分割,或者说后者本是前者的一部分,前者也本是后者的一部分。抱怨自己生不逢时,不过是懒汉们最标准和最空洞的套话。文学并不是专为节日和盛典准备的,文学在很多时候更需要忍耐,需要持守,需要旁若无人,需要烦琐甚至乏味的一针一线。哪怕下一轮伟大节日还在远方,哪怕物质化和利益化的“小时代”正成为现实中咄咄逼人的一部分,哪怕我一直抱以敬意的作家们正沦为落伍的手艺人或孤独的守灵人……那又怎么样?我想起多年前自己在乡村看到的一幕:当太阳还隐伏在地平线以下,萤火虫也能发光,划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弧线,其微光正因为黑暗而分外明亮,引导人们温暖的回忆和向往。

    当不了太阳的人,当一只萤火虫也许恰逢其时。

    换句话说,本身发不出太多光和热的家伙,趁新一轮太阳还未东升的这个大好时机,做一些点点滴滴岂不是躬逢其幸?

    这样也很好。

    (选自韩少功《夜深人静》,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11月第1版)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