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6月13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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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是一个奇迹
苏珊·奈曼

    随看随想

    苏珊·奈曼(Susan Neiman),美国当代哲学家、心理学家和文化学者,供职耶鲁大学等校。生年不详。

    《为什么长大》是一本从哲学角度探讨人的成长的论著。作者叩问:如果成年意味着放弃希望和梦想,意味着妥协和屈从,接受既定现实的限制,为什么要长大?而事实是:谁都必须长大;谁都不能总是孩子。

    选文是该书第二章《幼年、童年、青年》第一节《出生这件事》的开头部分;尚未论及全书题旨,这是节选的无奈。这一段文字有自己的命意在:讴歌生命之生。你当郑重告诉自己:孩子,有两个身份,一是人,一是奇迹。文中所引阿伦特、波伏瓦和高普妮克等语,亦堪称经典。

    当然,把它视作一本关于教育的书,也无妨。(任余)

    婴儿身上什么东西如此吸引着我们?当然,他们吸引我们的程度不尽相同,而且即便是最深情的初为父母的人也承认婴儿并不总是令人着迷;婴儿的节目很有限,陪伴她一定会有令人厌倦的时候。然而,大多数人都觉得婴儿释放出来施加到我们身上的魔力是难以抗拒的。这一点,以前人们把它归于上帝,今天我们更愿意把它看作一种在进化过程中获得的优势。既然没有大人的关注孩子会死,婴儿一出生就能引起大人的注意是件好事。

    在德国犹太哲学家汉娜·阿伦特看来,我们对婴儿的痴迷不是偶然的。她在《人的境况》一书中说出生是一个奇迹:

    这个将世界和人类事物领域从通常的“自然”毁灭中拯救出来的奇迹,最终是诞生性的事实(它也是行动能力的本体论根源)。换言之,是新人的出生和新的开始,是由于降生才可能的行动。

    阿伦特新创“诞生性”一词刻画我们是生出来的这一事实,以便与我们熟知的“有死性”相对应。人有一死,这在古希腊人那里占据核心位置,他们对人的定义就是“有死者”。这一核心想法的痕迹还保留在大多数哲学学生学习的第一个三段论里:

    所有人都会死。

    苏格拉底是人。

    因此,苏格拉底会死。

    阿伦特的导师、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对古希腊思想极为推崇,我们在他那里也可以找到类似的思想痕迹:他认为,死亡意识让人成为人。阿伦特反对这一传统,她对出生的关注是革命性的,把它视作政治思想的核心范畴。在阿伦特看来,生命完全不可能起源于无机物,这一点也预示了每一个行动的特质。

    人能够行动的事实,意味着总是可以从他身上期待未曾预料的事情,他能够完成不可能的任务。而这一点又之所以是可能的,仅仅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的诞生都为世界带来独一无二的新东西。就这个人是独一无二的而言,真的可以说在他之前,无人在此。(《人的境况》)

    在波伏瓦看来,生命带来的新意不仅限于出生之顷:

    如果说,在所有受压迫的国家,一个孩子的面孔令人动容,那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更加令人动容,也不是他比别人更有权利获得幸福;而是因为他鲜活地确证了人类的超越性:他在注视这个世界,他热切地同这个世界招手,他是一个希望,一项事业。(《模棱两可的伦理学》)

    因此,我们对婴儿的凝视,不是或不仅是被演化编程的生存策略,也不纯粹是为人父母的痴心。婴儿是奇迹。这样的小手指(将来有一天会建造、编织、射击或抚摸),甚至小脚丫(将来会跳舞、踢蹬、游泳或蹒跚走路)。一切皆有可能。阿伦特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死亡转移到出生。西塞罗写道,哲学的任务就是学习如何死亡;阿伦特虽然没有明讲,但她把成长变成了哲学的中心任务,强调每个人不确定的独一无二性,强调我们生命中每时每刻潜在的开放性。心理学家艾莉森·高普妮克写道:“无论何时,只要我们行动,哪怕只是小小的行动,就在改变历史进程,推动世界沿着这一条而非另一条道走下去。”(《哲学宝宝》)这句话从西塞罗时代直到今天都是真理。不过,我们有能力通过自己的行动改变世界,这是启蒙时代才彰显的意识之一。在阿伦特看来,这种意识让我们坚守信念,长存希望。古希腊人并不看重信仰和希望这两种体验的特性,他们把希望视为潘多拉盒子中最后的恶魔。但是,耶稣诞生所宣示的福音却对信念和希望大加颂扬。对于像阿伦特这样的非基督徒,奇迹并非那次特定的诞生,也即耶稣的诞生。基督教徒欢庆道成肉身,而阿伦特看到的,则是每一个孩子出生时都会隐约闪现的奇迹般的信号:一个崭新生命诞生的奇迹,他很可能会拯救这个世界。

    对婴儿来说,世界本身就是奇迹,世界上的星星点点都是奇迹。看到婴儿琢磨着一串钥匙或者一片皱纸,这时你不仅会看到玩耍和科学不可分,而且会感到惊叹和好奇,几可以称之为宗教——如果婴儿有神圣和世俗概念的话。我们羡慕那样一种我们再也找不回的好奇,因为每次好奇的体验都需要惊讶的元素。高普妮克认为,我们旅行的时候,是像婴儿一样地体验这个世界,我们周围的新鲜事物引发了更加鲜活生动的意识和注意力。在非常特殊情境里的某些时刻,确实存在,但无法长久持续。不止一次,我很幸运地能在美到令人窒息的地方小住。我惊愕不已,在头几个早晨,我醒来俯瞰科莫湖和丁格尔湾,直到由此而来的惊讶转化为喜悦,而好奇也随之消逝了。

    (选自苏珊·奈曼《为什么长大》,刘建芳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4月第1版)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