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7月11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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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榫”时代的文学
王鹏程

    随看随想

    王鹏程,1979年生于陕西永寿,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

    《“脱榫”时代的文学》是作者《马尔克斯的忧伤:小说精神与中国气象》一书的“代序”,写定于2017年3月4日。这是一个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读者和研究者对当下中国文学的认知和判断:脱榫时代,颓败文学。当然,这也是仁智之见,各各不同的。

    文末所引俄国作家赫尔岑(1812—1870)语,出自其著名回忆录《往事与随想》。

    有意思的是,如果把文中的“文学”一词换成“教育”,简直就成了另一主题的文章;题曰:脱榫时代的教育。

    身处这一时代,我们当如何“沉浸在自我之中”?(任余)

    这是一个“脱榫”的时代。

    一百多年前,契诃夫说:“生活正在逐日变得复杂,而人们却明显地变愚蠢了。”契诃夫所说的这种“脱榫”现象,在当下的中国,已全面、彻底地浸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万物破碎、价值虚无、意义消解,一切坚固的东西崩碎坍塌,一切神圣的东西烟消云散。这种“脱榫”最大的特征,就是“五四”之后所确立的人的主体意识和价值观念,在中国刚露出胚芽,就被专制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东风”与“西风”摧残殆尽。文学,不再以追求、创造人类自己境界的能动主体为使命。模仿在我们绝大多数作家那里,已经等同于创造。我们是数字意义上的“文学大国”,却是文学意义上的“蕞尔小邦”。作品数量在几何级数上增长,原创性和创造力却裹足不前甚至急剧下滑。那些所谓反映现实的峻切沉痛之作,不是被表层的现实捆绑,就是沉湎于报告文学式的浮光掠影,或是迷恋于下水道的腐败景观,无法深入生活和存在的腹地,刺透荒诞现实的本质,升腾出有价值思考和有精神意义的气象。

    文坛充满喧哗与骚动,文学成为一个充满现实意义和世俗价值的名利场。文学丧失了语言、修辞、想象和精神上的自律性,无法处理现实的纷乱颓败,也无法提供心灵的安妥,更遑论兑现奔向丰富、深沉以及多样世界的承诺。我们没有能力给现实和存在赋予“意义”。这种“意义”,正是文学存在的必要。这种“意义”,在鲁迅、老舍、沈从文、张爱玲、汪曾祺等那里,也曾昙花一现。而前辈们无法同化的、气象迥异的陌生性以及生机勃发的创造性,在当下文学里,却气若游丝或尚付阙如。我们不缺乏“写法”,却无法彰显出“意义”。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在“写法”的大海里寿陵失步,丧失了把握“意义”的能力和机会。

    在不少小说家和研究者眼里,小说也遵循着线性时间的进化律。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米兰·昆德拉、奥康纳、雷蒙德·卡佛等在中国文坛,已经呈现出马尔萨斯式的过剩。塞万提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托马斯·曼等古典作家和经典作品已不合时宜。作为一种文学形态,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现代主义小说家抛弃了古典主义的黄金视角,管窥蠡测到了人类内心的黑暗风景。但在他们那里,爱、同情、悲悯、宽恕等人类主体化的感情丧失了意义,怀疑、孤独、分裂、绝望等不断膨胀,成为小说主导性的精神世界。倘若现代小说不能以自身的丰富性和完整性来与异化的社会现实对抗,超越异化的现实所强加给人类的片面性,在审美空间中给人以希望、慰藉、勇气、力量等积极因素,将人还原为人类合理性存在意义上的完整的人、饱满的人,那么,它就永远只能在封闭的世界里循环,找不到突围和救赎的路口。

    有小说家云:像托尔斯泰那样的珠穆朗玛峰,我们不可能有人超越,因而只能寻找矮小的山丘或峁梁。这无疑是聪明的回答,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无视或者绕过经典。相反,我们要通过这些人类艺术的最高典范去确定我们努力的方向。这些传统经典最大的意义就是确定了小说精神,提供了可供参照和镜鉴的精神维度、价值判断和审美经验。这些与作者的生命同构的深刻经典,面向人类面临的永恒问题,以对生活的合理性和生存的目的性的追寻和确认,对生命的神秘性的勘探,对人类命运的思索,获得了经典的地位。它们如同艺术长河中的北斗,具有方向性的意义。回顾这六七十年的中国小说,自由和诗意这对小说的“天足”,先是被时代的裹脚布束缚,甚至遭受惨烈的“刖刑”。哭哭啼啼的“伤痕”文学拉开了新时代的文学帷幕,小说逐渐走上了康健之路。然而好景不长,它又被市场化、商业化、消费化的狂风巨浪裹挟。三十年的时光流转,塑造了今日“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的迷离图景。名目众多的文学奖项甚至包括渴盼已久的国际巨奖也无法改变颓败的文学景观,任何神圣伟大的东西在这个神奇的国度都会大打折扣,足见这个“染缸”或者“酱缸”的厉害。窃以为,中国小说家不将自己身上的“狼奶”“奴性”和毒素挤出去,不努力提高自己的文化素养,不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不遵从灵魂的自由召唤,不肩负起文学的使命和责任,不“沉浸于自我之中”,绝不可能创作出具有陌生性、原创性的杰作来。这里借用的赫尔岑所言的“沉浸在自我之中”,“不仅需要心灵非常深邃,足以随时自由潜隐,而且得具备独立自主、巍然不动的惊人力量”。可叹的是,“在卑鄙龌龊、沉闷窒息、没有出路的环境中,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的人是不多的”。

    (选自王鹏程《马尔克斯的忧伤:小说精神与中国气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4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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