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1月09日 星期三
肠断白蘋洲
朱美禄

    晚唐温庭筠可算是文人中致力于倚声填词的第一人,后人集其词为《金荃集》,共收录76首,多为精妙绝伦的恻艳之词。《梦江南》一词道:“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这首词规制虽短小,争议却很大。

    除了“望江楼”和“白蘋洲”地名在何处、是否可以坐实之外,争议更主要集中在结句上。美学家朱光潜曾在《诗的隐与显》一文中指出:“收语微近于显,如果把‘肠断白蘋洲’五字删去,意味更觉无穷。”为了把观点说得更透彻,他还列举了温庭筠《瑶瑟怨》一诗进行对比:“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这首诗感情的传达十分含蓄,通篇无一“怨”字,而“怨”意自生。朱光潜推崇这首诗体现了“隐”的妙处,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今人唐珪璋和钟振振二先生曾主编过一本《宋词鉴赏辞典》,其中也包含了少量唐、五代时期的词作。温庭筠《梦江南》一词的鉴赏者认为:“‘斜晖脉脉’,意谓在斜阳余晖照射下一片静默。水自悠悠地流去,亦表明江上已无船的踪影。”“思妇眼中的江上一片寂静景象,也暗示出这日已经绝望,故‘断肠’乃显得有力,非轻易道出。”在他看来,“肠断白蘋洲”并非蛇足,而是豹尾,绝不是漫不经心地写出来的,当然不能删去。

    现代词学名家夏承焘先生在《唐宋词欣赏》一书中对温庭筠这首词有独到的理解。“‘过尽千帆皆不是’,一方面写眼前的事实,另一方面也含有‘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的意思”,表明了词中女子对爱情的坚贞和专一。“斜晖脉脉”虽然是写黄昏之景,但联系开头的“梳洗罢”,便意味着词中女子已经盼望整整一天了。由于一切景语皆情语,这句“不是单纯的写景,主要还是表情,用‘斜晖脉脉’比喻女的对男的脉脉含情、依依不舍”。至于“水悠悠”一词,“可能指无情的男子像悠悠江水一去不返”。将“悠悠”作无情解,夏承焘先生举了“悠悠行路心”的例子,也具有一定的说服力,“这样两个对比,才逼出末句‘肠断白蘋洲’的‘肠断’来,这句若仅作景语看,‘肠断’二字便无来源”。

    朱光潜的观点有理也无理。之所以说有理,是因为删去“肠断白蘋洲”一句,确实显得含蓄一些。由于前面几句写出了一个焦灼等待离人归来却一再失望的思妇形象,以“斜晖脉脉水悠悠”一句收束全文,能够给人无穷的想象空间,“如画舫笙歌,从远地来,过近地,又向远地去”,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之所以说无理,是因为温庭筠是倚声填词,而词“调有定格,字有定数,韵有定声”,这种严格的规定性使得词与散体文章不同,断不可随意删去其中某一句,否则便不是词了。

    其实,诗词除了含蓄之外,还有一种奔进的表情法。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说:“碰着意外的过度的刺激,大叫一声,或大哭一场,或大跳一阵,在这种时候,含蓄蕴藉,是一点用不着。”这样结尾,便是煞尾,“如骏马收缰,忽然停住,寸步不移”。

    夏承焘先生消泯了情景二元质的对立,认为一切景语皆情语,看到了温词中“斜晖脉脉水悠悠”表情的内核,也看到了该句和“肠断白蘋洲”一句之间的内在联系。正是这种联系,使得结句的出现水到渠成,具有合理的依据。夏承焘先生别具只眼、擘肌分理、深刻细致的解读,既有说服力,也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温庭筠词表情隐约深微,意味含蓄隽永。就是这首貌似简单的《梦江南》,大家的态度也是见仁见智,莫衷一是,似乎正印证了“诗无达诂”的老话。

    (作者单位系贵州财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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