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09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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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修养与治学
严耕望

    随看随想:

    严耕望(1916—1996),历史学家,安徽桐城人;师从钱穆(宾四)先生。

    本文选自严耕望先生的《治史经验谈》(1980年)。《治史经验谈》是史学大家的夫子自道,集中体现作者治学、做人的严谨和朴实;这是一本“金针度人”的治学入门书,在学界享有盛誉。

    选录的部分,主要说“执著而不过分”对于治学的重要;对于做事和做人,当然也一样重要。这是揆及理悟及道的经验之谈,非深谙人生诸相者,盖不能道也。

    限于篇幅,文中所列修养六点,一至四点,只存小标题,第五点,亦有删节。(任余)

    一个人学问成就的深浅,可以从他的生活修养中看出一些端倪,因为日常生活与人生修养对于学术工作影响极大。

    治学本不是件轻松的事,近代学术工作日趋复杂,步入分工专精之途径,但又不能不相当博通,史学工作所涉尤广,更为不易。个人以为,要想在学术上有较大成就,尤其是史学,若只在学术工作本身下功夫,还嫌不够,尤当从日常生活与人生修养方面锻炼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纯净的“学术人”。想达成这一目标,须要真能做到:

    工作随时努力,

    生活随遇而安。

    这句话等于是我的座右铭,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据我的体验与观察,前六个字还比较容易做到,后六个字却极不易做到,而这点尤与人生修养有关;不过在我似乎天性与此相近。我自幼年就对于物质享受没有多大奢望,这或许与出身农家有关。成年后,生活曾经有过一段极困苦的时期,但我仍是无忧无虑的耐心过日子,既不羡慕别人的物质享受,更不怨天尤人。因为我觉得生活享受绝无一定的标准,要不满足,无论多好享受仍是不能满足;要满足,就随时都能满足。古人说“知足常乐”这一点我是真正能体验到,唯一常感不足的是学术工作。我常自己反省,觉得我非贪人,但对于学术工作却很贪,既欲精深,又想有相当宏通,如此就不免随时努力去做。从这一点看来,自愧仍非达人!

    下面姑就一般生活与人生修养之影响学术工作者,拉杂言之。

    (一)健强身体、健康心理……

    (二)一心力、惜时光……

    (三)淡名利、避权位……

    (四)坚定力、戒浮躁……

    (五)开阔胸襟

    近代人提起治史,总说要客观。事实上,绝对客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是总应该向这方面去做,做到尽可能的客观。而客观的前提条件是要有开阔的胸襟。有了开阔的胸襟,才能容纳众说,至少能容忍众说,包括各种理论与个别问题的各种异见;乃至对于他人成就的态度,也当如此。就个别问题的异见而言,个人看法不同,也必有其相当理据,何妨多方取摄,作参考之用。就理论而言,各种理论都非十全十美,放诸四海而皆准的……

    (六)慎戒执著

    对外要开阔胸襟,迎接万千;对内则当戒除执著,免得陷于拘泥不化。

    做事做学问都不能不有相当固执,但也要得中庸之道,不能过分固执有拘泥执著之病。不过我所说的“固执”与“执著”只是一种性格的两个阶段,很难指出其分野;要在各人自己体察,“允执厥中”。即固执应适可而止,不要过分;也可说是能抓得紧,也能放得开。也就是坚守一定的原则,而因应现实情况,灵活运用,不要死执一点,不能随宜变化。这对于治学大有关系,相信做事也当如此。但所谓固执而不过分,抓得紧,放得开,坚守原则,灵活运用,仍非具体,今姑举一事以例之。

    我在武汉大学读书时,于同学中最佩服好友某君。他的天分努力皆在我之上,所以论成绩,尤其国文书法都较我为优,我写文章一定要先请他看过;只是社会科学知识,我有一日之长。在当时,两人同读《史记》,他于书眉用蝇头小字节录名家评语殆遍;我虽也相当用功,但远不如他的精勤。同读《汉书·地理志》,他能几于成诵;我记忆力特差,只略识各郡县约在何方位而已。同摩绘杨守敬《水经注图》,他笔笔依循不苟;我则大致规摩而已,以为细节处,杨氏亦只以意为之,无所依据。课堂笔记,他书写快捷,故极完备,我则断续不能全。由此可见两人天分勤力,都颇有差距。毕业后,宾四师约我到成都齐鲁国学研究所继续学业,第二学期他也到齐鲁。一日我与宾四师谈到他,深佩其学业,而师则谓彼之前途不如我,令我深感诧异。请其故,师谓彼秉性执著。当时我尚以为疑。不数年,我的工作愈做愈起劲,而他似显诸路不通,无可表现,始服宾师之有远见。再回忆大学时代,两人同习太极拳,我很快即能略得其形似,而他的拳脚伸出始终强劲如少林,教师纠正,亦不能改。此正见个性之差异,表现于动作行事之不同。大约他能刚而不能柔,能认真而不能回环有弹性。也可说,能抓得紧,但不能放得开;用于治学,易执著,不能灵活通变,终至四处阻塞,兴味索然,无可发挥,殊为可惜!今日北望大陆,故友不见已三十余年,传闻在一间学校任教,思想颇左倾;另有一位同班同学,据说在“文革”期间与四人帮一伙比较接近。我深为他们而内疚,因为唯物史观是我最先影响他们的!尤其是前者,他为人极忠厚,多读古书,思想保守,不想一变而左倾(也许非其本心)!归根究源,仍在执著的个性,易走极端,不能裁以中庸,故接受新知,但不能化!观此一例,性情执著之征候略可知晓,足为警戒!

    (选自严耕望《治学三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6月第1版)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