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5月24日 星期三
哲学家本雅明说:“每个人年轻时都亲手转动过命运的车轮,从这车轮里迟早都会转出一生中的大事件,因为只有在15岁时意识或尝试过的事情,才会在将来某一天成为我们精神兴奋点的所在。”
转动命运车轮的书
□ 杨 赢

    杨赢 1982年生。江苏省南京市燕子矶中学语文教师。爱读书旅行,喜买书,也好散书。自建阅览室,从个人藏书中拿出1000余本,与诸生分享。为人读书,以“有趣”“自由”“闲适”为宗旨。

    一个人年轻时读过的书,都会从不同方面塑造他的人格和精神世界,会影响他的一生,所以,打开记忆之门,首先冲出来的竟都是高中时代读过的书。我的回忆必定掺杂了今日之我对昨日之我的误解和修饰——这样的回忆,其实正确定了今日之我为谁,我何以成为今日之我。

    推开世界大门的书籍

    高一时,语文老师让我们买《古文观止》,我顺便买了一套章培恒先生的《中国文学史》。

    很遗憾,这套《中国文学史》我并没有认认真真全部读完,大概只读了一半。当时的语文教学大多停留在“阶级论”上,而这本书不一样,作者从人性、人全面发展的角度编写文学史。它强调文学发展过程与人性发展过程是同步的,作品越能体现人类本性,也就越能与读者的感情相通。我之前从未接触过从人的角度阐释文学的作品,这套书让我从历史和人性两个维度去理解文学。

    阅读文学史,使我的视野拓宽了许多,我有意识地去买这本书中提到的作品,《诗经》《离骚》《老子》《庄子》等,买了一大堆。虽然都没有完全读完,但我自此对文学史开始感兴趣,除了中国文学史,也开始在图书馆翻看外国文学史,照着文学史的脉络去读书。而这本《中国文学史》也使我确立了大学要选择中文系的志向。

    本来我可能会沿着文学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幸好,我读到了赵鑫珊先生的散文集。他的书可以用三个关键词概括:科学、艺术、哲学。他说人生就像一个磨盘,底盘是科学,上盘是艺术,中轴是哲学。他将音乐与文学、物理、数学、哲学联系起来。这本书将我以前所读的东西一下子打通了,从此我的阅读不仅仅限于文学和音乐,不再局限于文科,我开始大量阅读物理学方面的书。虽然物理学的专业书籍我多数看不懂,但是我把能找到的物理学史和相关的科普作品都读了,甚至到了高三和大学,也经常自学一些理科的内容。

    赵鑫珊先生的作品对我最大的影响是引发了我对哲学的兴趣。我开始有意识地购买哲学类书籍,其中包括商务印书馆“汉译文丛”哲学卷的书。我开始阅读尼采、康德和黑格尔。高中时囫囵吞枣地读完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悲剧的诞生》,我对哲学的兴趣一直保持到现在,正如黑格尔所说:“哲学史昭示给我们的,是一系列高尚的心灵,是许多理性思维英雄的展览,他们凭借理性的力量深入事物、自然和心灵的本质——深入上帝的本质,并为我们赢得最高的珍宝,理性知识的珍宝。”我当时把这句话抄在了笔记本上,一直为之激动不已。这句话鼓励我不断地阅读哲学书籍。这些书还改变了我对数学的刻板印象,让我对数学稍微有了一些兴趣。

    越来越广泛的阅读让我花更多的时间搜集自己感兴趣的书籍。高三时,我上铺的兄弟借给我一本书,胡平先生的《禅机》。它让我明白,一个历史事件的发生原因可能并不在于当下,而是有其深刻的历史渊源。这本书补充了我对现当代历史了解的不足。从这本书开始,我大量阅读历史和政治类书籍,除了重新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还大量阅读当时出现的自由主义作品,如朱学勤的《书斋里的革命》、徐友渔的《自由的言说》、秦晖的《问题与主义》等。在之后的阅读中,我基本上是根据书中所提到的人和书去找书读,一步一步读下去。

    与信仰、灵魂、人生有关的书籍

    文学、音乐、哲学、科学、历史、政治,这些成为我之后读书的几个基本方向。到了大学,我继续沿着高中时的路往下走,借由文学史、哲学史、艺术史等书籍,架构自己的知识体系,并从中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书籍来读。读书没有什么定性,贪多务得,细大不捐,买的多而读的少。许多书可能读了一半又去读另一本,读了许多半截子的书。经常是暑假带着一箱子书回去,又原样不动地带了回来。说实话,就这样读的书也不算太少,但是这些书也只是增加了自己的专业知识,能够在精神和灵魂上真正触动我,让我寝食难安的书,很少。

    大学开始纠结于“人生意义”等终极问题。记得刚进大学的时候,我读了一本柳鸣九先生编选的《萨特研究》,开始接触萨特。他的那一句“存在先于本质”打动了我,人生本没有什么意义,人要靠自己的行动确立自身的意义,获得自身的自由。我不喜欢《禁闭》中的“他人即地狱”,却为《苍蝇》中俄瑞斯忒斯的自由选择而迷醉。他可以选择成为奥林匹斯的神祇,却选择了复仇并承受复仇神的追逐。他用他的选择成就了自己的自由。多年后,当我读到加缪的《反抗者》时我才明白,这就是反抗者。因为反抗,所以自由。我发现我最喜欢的文学作品都具有存在主义的气质:《野草》《卡拉马佐夫兄弟》《务虚笔记》,还有《西西弗的神话》。

    《野草》的阅读从高三开始,一直持续到大学时代。我被鲁迅《野草》中阴冷虚无却又充满生命狂热的文字迷住了,鲁迅的这种精神气质正好慰藉了青年时期孤独的我。我抄了许多,背了许多,乃至有段时间为文动笔都不自觉地带有《野草》的风格。因为喜爱《野草》,我读了大量研究鲁迅的书籍,如汪晖的《反抗绝望》、钱理群的《拒绝遗忘》等。我沉醉于鲁迅“绝望的叫战”和“横站”的姿态,这给了我内心反抗的力量。我虽然是一个胆怯的人,但是经由鲁迅作品的洗礼,变得在内心能够坚持自己的想法,不会轻易被别人改变。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我反复再三阅读的一本书。第一次读这部近百万字的小说,我一气呵成。后来又反复阅读,去年开始带学生一起读。书中强烈的生命意识,对人类命运的关心,对宗教信仰的纠结,使我带着一种“恐惧和战栗”的心情去阅读。我念念不忘的是它对“个人”的关注,对个体命运的关心。伊凡说:“我不愿接受最高的和谐,这种和谐的价值还抵不上一个受苦孩子的眼泪……所以抵不上,就因为他的眼泪无法补偿……和谐被估价得太高了,我付不起这样多的钱来购买入场券……”不能为了合理性牺牲无辜的孩子,而我们的教育恰恰是在为了各种合理性牺牲孩子。

    读书为何?买书为何?教书为何?

    工作甫始,我便陷入各种题海大战之中,我一直对之非常抵触。大量的教学任务使得我无法专心读书,所幸还保有逛书店的习惯,不知不觉买了许多书。记得,我拎着一大堆书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满以为会获得几句同事的赞赏,但是发现别人看我拎着书与拎一块咸肉没什么区别。我明白了,读书终究是自己的事。

    作为一个新教师,多方面的经验欠缺,我需要的是迅速接受新知,适应教职。但是,我却适应得很勉强。有人跟我说对学生就应该严厉,当时的班主任还劝我买一本课外辅导资料带学生一起做……我对此却始终保持怀疑。我不喜欢讲课文,也不喜欢看教参,我喜欢跳出课文讲许多其他的东西。我对学校存在的现象总是持有一种怀疑的眼光,发现别人告诉我的与我自己认识到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但当时我还不是很敢相信自己。所幸,教书没多久就读到了吴非老师的《不跪着教书》。我知道了,原来学校里居然存在着这么多反人性反常识的现象,而许多人已经习以为常。现在,书中的许多细节都已遗忘,但是书名《不跪着教书》对我却一直是一种精神的引领,我一直努力地反抗我所能反抗的不合理,努力地站着教书。哪怕是不得已跪下了,也不能顺势一跪到底。我告诉自己,不要拿“我没有办法”作为借口。

    这个过程是痛苦的,这个时期最能安慰我魂灵的书籍便是史铁生的《务虚笔记》。我在这本书的扉页上抄了一首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林中路》:“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路/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显得更诱人、更美丽……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这首诗和这部小说的宗旨最为接近,人生本就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选择承担自己的道路。人因选择而自由,因承担而自由。我选择了“务虚”的道路,不去做一个“务实”的人,我接受自己的命运。“要是你站在她的终点看这个生命的轨迹,你就能看见一条命定之途。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所有的人都一样——我们都是这样”“虚无从世界为我准备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消散,世界从虚无由之消散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拓展,拓展出我的盼望,或者随我的盼望拓展……”我把这部小说读了有10遍之多,甚至还要把它抄一遍(到现在才抄了一小半)。我在这部小说中找到了一些精神的寄托,我时常纠结信仰的问题,书中却告诉我:“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精神的描述和引导。”

    我对学校发生的一切有疑问,这时候才有意识地读一些教育类书籍,但大都不能令我满意,或是因为我的惫懒,没有读下去。

    后来,我重读福柯的《规训与惩戒》,才恍然有所领悟。福柯在这本书中将监狱、学校、工厂、军队和医院并举,探讨“现行科学——法律综合体的谱系……惩罚权利获得了自身的基础、证明和规则,扩大了自己的效应,并且用这种综合体掩饰自己超常的独特性”。贯穿在这一切背后的是“权力”。“在学校、兵营、医院和工厂的环境中,这种细致的规则、挑剔的检查、对生活和人生的吹毛求疵的监督,很快将会产生一种世俗化内容,一种关于这种神秘的无穷小和无穷大计算的经济或技术的合理性”。我们的纪律、我们的考试,我们的检查,无不是这种“经济或技术的合理性”,它们经由纪律增加功利,使人体在“变得更有用时更顺从,或因更顺从变得更有用”。《说文解字》中说,“校,木囚也”,原来中西方的学校竟有如此悲哀的相通之处。如今,学校无处不在的严密控制和细致规范,无不是这种“规训”的变体,学生在其中变成了工具,没有了自由,也无法成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人。于是,我对自由主义的教育观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读了许多自由主义教育的作品,如列奥·施特劳斯的《古今自由主义》,一直被误读的陶行知等。

    我想改变自己,改变自己的教室。我带着学生自由学习,实际上就是按照我当年学习的方式教学生。我希望他们读书,不要做没有独立思考的人。我把读书当作我们共同救赎的道路,但是一直做得不是很好。学生被各门功课压得难以喘息,我虽然想带着学生读书,却一直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嘴上说说,或者有限地给学生列一些书单而已。

    大概2012年前后,我读到一套书,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文雅的疯狂”丛书,其中有一本《永恒的图书馆》点醒了我。“本书中,无数的藏书家、书商和图书馆人凭着‘坚忍’与‘刚毅’,在保存书籍文化的传承上成就了不朽的业绩”。书中人们为了传承文化作出的努力令我感佩,我突然意识到图书馆的巨大意义,尤其是私人图书馆的意义。在公共图书馆远而难及时,私人图书馆就成了一方地域宝贵的资源。书中钢铁大亨卡耐基就念念不忘他幼年时期待周日到邻居私人图书馆阅读的经历。

    我恍然大悟,要学生读书,没有书怎么行?于是,我从自己的藏书中拿出500本,放在学校的一个小教室,建立了一个阅览室,带着学生阅读。后来书籍增加到千余本,即使不是自己班的学生,我也欢迎他们一起来读。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形成了自己带领学生读书的宗旨和原则:有趣、自由和闲适。

    教育类书籍我几乎很少读。在教育上,我一直牢记大学毕业时老师说的一句话:“以前说,要给学生一杯水,教师要有一桶水。可问题是,要指给他们一条河。”教师不需要给学生太多,只要关键的那么一两次,足以对学生产生影响。当年我的老师一句话“去先锋书店”,对我就足矣。教师不是知识贩卖员,他们身上有着更大的使命。他们是人类文化的摆渡者,他们要做的是将学生经由教科书摆渡到人类最伟大的文化中。一个人年轻时期读过的书会影响他的一生,而教师就应该在关键处给予孩子这些,将之引到更广阔的人生和精神世界之中去。

    链接:

    《中国文学史》

    章培恒、骆玉明编

    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赵鑫珊散文精选》

    赵鑫珊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禅机》

    胡平著

    广东旅游出版社2000年版

    《野草》

    鲁迅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萨特研究》

    柳鸣九编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卡拉马佐夫兄弟》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不跪着教书》

    吴非著

    华东师范大学2004年版

    《务虚笔记》

    史铁生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规训与惩戒》

    (法)福柯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

    《永恒的图书馆》

    (美)巴斯贝恩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