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刻写的童年
“70后”的童年是贫瘠的，没有触手可及的童书可看，偶尔在学校里读本书，也常常被老师当成课外书加以没收或销毁。然而我的幸运在于，父母并不排斥我阅读，甚至给我订阅了一本杂志，叫《东方少年》。在杂志连载中，我第一次认识了皮皮鲁和鲁西西，知道了郑渊洁这个名字，皮皮鲁和鲁西西以及每天中午12点的评书，几乎是阅读对我的第一次刻写。
然而多年以后，当我成为教师专业发展以及儿童阅读的研究者时，我将皮皮鲁和鲁西西系列定义为“不好的书”。
为什么呢？
在这个系列中，皮皮鲁被设定为一个调皮的成绩不好的男生，那么，他如何应对环境？我举一个细节。有一次，皮皮鲁打开一个过期罐头，里面跳出来一个罐头小人。这个小人无所不能，它可以悄悄地藏在皮皮鲁的耳朵旁。结果发生了什么？皮皮鲁一跃成为班里的优等生！因为考试时，小人在他耳旁告诉他答案，而老师没有发现他的作弊行为。
这个故事的问题在哪里？童书是以儿童视角帮助孩子以想象的方式尝试解决问题。但是，皮皮鲁的解决方案是幻想的、逃避的，这正是白日梦的类型。那些真正伟大的童话，例如《丑小鸭》《绿野仙踪》，也包括类似《彼得·潘》（里面同样有一个调皮的男生）这类书籍，总是试图给孩子以力量。因此这类故事，我们经常称之为成长故事或“英雄的旅程”，讲述主人公如何在帮助下战胜困难，最终获得内部发展和外部胜利的过程。在这些伟大的故事中，也有帮助者，但是帮助者并不替代主人公去发展、去解决问题。这两者的区别，就是流行作品与经典作品的区别。流行作品试图取悦读者，而经典作品试图发展读者。
因此，皮皮鲁系列助长了我内心深入的逃避倾向，这几乎影响了我的大半生。积极意义是，它让我的童年有一个逃避的港湾，一个宣泄的机会。
中学阶段，我是读着《人民文学》《诗刊》，读着普希金过来的。上世纪80年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庆幸的是，我也刚好到了青春期。
我喜爱的书籍很多，诗歌特别喜欢北岛的，其他诸如顾城、舒婷等的作品，基本上都翻来覆去地读。在这里，对我影响最深的小说，实际上是张贤亮的《绿化树》和张承志的《北方的河》。
《北方的河》写的是文革后一个准备考研青年的意识流，他经历过痛苦、迷惘，最终在黄河的支流无定河边获得领悟。这篇小说本质上是诗，洋溢着热情的理想主义又不失厚重。当上世纪80年代这个青春的时代，青春的我，与如此理想主义的宏大叙事相互遭遇，对心灵带来的强烈冲击是可想而知的，可以说，这篇小说以及那个时代包括那些气质的诗篇（尤其是北岛的《回答》），深刻地塑造了我，赋予我强烈的理想主义气质。
作为教育人，我时常会想，今天的孩子用什么来刻写青春，以避免在网络时代可能产生的精神迷失？
当然，张承志的小说在这种宏大而决绝的理想主义背后，又藏着另外的“毒素”，以至于我花了许多年反思和清理他带给我的极端倾向，不过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论坛时代的专业读写
工作了，既努力又浑浑噩噩。
努力是自小不甘堕落，浑浑噩噩是因为周围环境大抵如此，得不到滋养，又怎么能轻易地一个人获得领悟？这样一晃数年。
好在终于迎来了一个黄金期，这就是BBS时代——借助一根网线，我终于与世界再度获得了联结。于是，以“铁皮鼓”为网名，我开始在各大教育网站纵横驰骋。此前，我连魏书生是谁都不知道。而此后，开始知道了苏霍姆林斯基、杜威、华德福……专业阅读开始了。2004年开始，我离开故乡前往成都私立学校打拼，追逐教育梦想，2006年加盟新教育研究中心（南明教育的前身），成为专职研究者。在这个过程中，阅读的教育书籍是海量的。
一定必须选两本的话，那肯定是怀特海的《教育的目的》和莫兰的《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
这些书籍于我而言，都带有根本性。就是说，它们彻底地改造了我关于教育的基本认知，重新为我开辟了一块大地，影响至今。怀特海的影响，关乎三个方面：一是教育的目的，是激发和引导孩子走自我发展之路，防止僵化呆滞的思想对孩子的影响。换句话说，教育必须是生动的、有机的、当下的、充满活力的。二是对课程结构的论述，合理的课程安排，不应该是分科的相加，而必须遵循一个“浪漫-精确-综合”的过程。这一论述，深刻地影响了南明教育，南明教育开发的“全人之美”课程，就是按照这个过程展开的。例如，在浪漫期，我们更强调高品质的丰富，所以提出诸如“海量阅读”等概念，影响深远。三是对认知过程的洞察。“浪漫-精确-综合”同时是一个认知过程，这对教学设计以及理解儿童认知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已经成为我关于教育教学的核心词汇。
也是在同一时期，我接触了丰富的教育理论，并尝试将其整合到自己的理解中。这时候，有两个词语十分关键，一是“后现代”，二是“复杂性”。多尔的《后现代课程观》对团队影响深远，而因为教育本质的特点，又需要一种复杂性思考，将不同的观点有机地整合起来，所以复杂性思维至关重要。而在这种整合过程中，《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一本。这本书应该具有划时代意义。当我们今天讲到所谓“核心素养”的时候，其思想早就包含在这本书中，并且更为辽阔和深邃。它打破了学科界限，强调了未来教育所需要的各种知识，涉及哲学、心理学、生物学、脑科学、社会学、历史学等诸多领域，也可以说是一种教育人类学的视角。
当然，那一时期有大量的书可以与之相印证。除了杜威等人的著作外，还包括博尔诺夫的《教育人类学》、科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等。后来，进化心理学和脑科学也参与进来，共同丰富了这一过程。
经由思，抵达诗
除了继续大量攻读教育哲学、道德理论之外，从2008年开始，语文教师出身的我，在文本解读方面也做了大量的功课。其中影响至深的有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刘勰的《文心雕龙·原道篇》、康德的《论崇高感与优美感》、伽达默尔的解释学等。而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海德格尔的《林中路》。
因为那时候团队一直颠沛流离，所以海德格尔于我们有着特别的意义，甚至多次共读过《筑·居·思》这样的文章，后来花了两个暑假共读完了《存在与时间》，这是后话。而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林中路》中的论文《艺术作品的本源》，对我的文本解读能力的影响是怎么形容都不为过的。
在海德格尔看来，艺术作品的本质是存在的涌现。简要地说，我们阅读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作家的存在在某一刻的涌现，这被称为“艺术的真理”或“存在的真理”。作品向我们显现了一个充满生机的真理性世界，化为文字后随即就遮蔽了。而解读，是通过与作品的对话，让真理再度涌现。当然，这种涌现不是再现，而是共鸣。这让我们团队在解读文学作品时，比较警惕知识中心主义式的纯粹对象化的解读陷阱，而更重视作品内在的生命感，以及在作品与自己之间、与学生之间进行打通，从而让作品重新活起来。这种过程，经常是令人着迷的。
岂止是文学作品，在我们看来，教育本质也是“诗”。因此，在做教师培训的时候，我经常喜欢使用的一本书是《特别的女生萨哈拉》，这本书特别值得一读。
在与孩子们共读时，会有意无意地引导孩子以主人公萨哈拉自居，体验一个孩子如何走出困境，最终蕴育出内在光芒的过程。但在与教师们共读时，则重视体会和研究一个高度成熟的教师波迪小姐的教育行为。
举个小小的例子。萨哈拉的梦想是成为作家，当她把这个梦想写到随笔本中一时冲动交给老师时，她以为老师会羞辱她，结果老师只回复了三个字：“我相信！”而当她交给波迪小姐的本子是空白时，如果是现实中的老师，或许会苦口婆心地说：“萨哈拉啊，你不是想当作家吗？你现在连作文都不写，将来怎么可能成为作家？人啊，不能只空想，万丈高楼平地起……”然而波迪小姐只回复了一句话：“作家需要写作。”总之，整本书充满了教育智慧。“一朵具体的花，远胜过一千种真理”，用在这本书是合适的。
儿童是如何学习的
从2008年起，我在阅读上的另一个重大变化是开始进入认知心理学领域，重点研究儿童是如何学习的。
在这里，有些人或领域发挥着重大影响，包括皮亚杰、维果茨基、布鲁纳、柯尔伯格，同时信息加工理论、深度学习、脑科学、进化心理学对我也影响深远。行为主义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派的影响也很深远，但这是另一条线路。例如，行为主义对我的问题解决能力影响很深，而精神分析学派的影响则关乎生命意义与文本解读。
如果只推荐一本，为什么要特别强调维果茨基的《思维与语言》？
皮亚杰和维果茨基代表了不同的角度，在简化的意义上，皮亚杰是科学家，他告诉我们儿童实际上什么样子，而维果茨基是教育家，他告诉我们孩子可能是什么样子。他们的背后，都有一种根本的方法。维果茨基强烈反对至今在教育上起主导作用的要素分析法，而提倡一种整体分析或者说单元分析，类似于怀特海，也是强调认知起于有机整体。通过维果茨基，我极其重要的收获是理解了概念的发展史，即每一个概念的建构是怎样的一个具体而生动的过程。这对于死记硬背，无疑是一剂最好的解药。
以识字为例。在传统教学中，我们觉得掌握了一个字的音形义，就叫作掌握了一个字。但在维果茨基看来，这只是一个开端，实际上，孩子需要通过无数次在文本中遭遇这个字，从而逐渐建构起的意义。不要小看这种认识，它带给语文课程的启发是非同小可的，甚至可以说，今天教材的编写都要加以反思。
在课程论与教学论方面，影响我很深的有杜威的《民主主义与教育》、多尔的《后现代课程观》，特别值得一提的则是泰勒的《课程与教学的基本原理》。
有意思的是，我先接触的书，基本上都充满了对泰勒的批评，这延缓了我进入泰勒的时间。但真正仔细阅读《课程与教学的基本原理》后，我深深地被这本书的简洁之美所打动。它通篇只讨论4个问题：
1.学校应该达到哪些教育目标？
2.提供哪些教育经验才能实现这些目标？
3.怎样才能有效地组织这些教育经验？
4.我们怎样才能确定这些目标正在得到实现？
这个结构十分有效，并且已经成为我的内在理解框架。这真让我感慨，与一个真理相对的往往是另一个更深刻的真理。
成为问题解决者
2012年开始，我走上校长的岗位。于是，阅读大部分转向了管理。教育管理的作品我几乎不读，除了极少数如《有效的学习型学校》之类，我主要读企业管理的书，有关大企业的书读过不少，特别喜欢“自组织”模型的企业管理，例如《重新定义公司：谷歌是如何运营的》。
影响我最深的管理学大师是德鲁克，特别喜欢的著作是《卓有成效的管理者》。
这本书里包含了一个需要反复体会的深刻思想：一切管理，本质上都是自我管理。书里用四分之三篇幅在讲一个管理者如何自我管理。而市面上的大部分管理书籍都在讲如何管理别人，这就是区别。所以，这本书对我最重要的影响是让我明白，只有不断地自我进化，包括反思和调整，才能带来学校的进步，“己欲立则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另一本影响深远的书，则是《麦肯锡方法》。我喜欢它那种深刻的简明。尤其是金字塔结构，被我运用到诸多领域，例如写作研究、学校管理乃至于一般的问题解决。实际上，问题解决是我非常重要的一个研究领域，这个领域也有大量值得阅读的作品。而在一切工具中，对我影响最深的是两个相互补充的观念：一是“完全穷尽，互不重叠”；二是“如无必要，毋增实体”。后一个即是奥卡姆剃刀原则，有时候我也称之为极简原则。这两者联合运用，十分高效。
由此，我从早期的啃读者，逐渐变成一个问题解决者。
这些列出来的书，我没有读过五遍以下的，理论书籍多数读10遍以上，而每一本专业书籍的背后，可能都有数十本的相关阅读。我们的团队称这种阅读为“根本书籍”的“知性阅读”，还给了一个形象的命名，叫作“海拔五千”。
体制外研究与办学实践辛苦异常，但带来两个显著的好结果。一是不必有形式主义的应付或不必要的交际，这让我们保持了专注；二是处境逼追我们必须成为问题解决者，这促进了知识的转化。作为读书人，我最大的梦想是希望知识能够真正转化为自身的能力。10多年前，有些许浮名，却令我不安。如今，置身于教育现场，可以随时自如地在与教育相关的不同领域穿梭，解释和解决问题，其中的快乐是难以言喻的。
当然，教育是天底下最复杂的事，时时刻刻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而，正是在这复杂精微处，有着至高的奖赏，令人着迷，包括自由与尊严。
魏智渊 陕西咸阳人，1973年生。专注于教师培训，南明教育及全人之美课程联合创始人，南明教育总校长，兼任运城市新港实验学校校长。著有《语文课》《教师阅读地图》《苏霍姆林斯基教育学》等作品。
《皮皮鲁和罐头小人》
郑渊洁 著
21世纪出版社 2006年版
《北方的河》
张承志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6年版
《教育的目的》
怀特海 著
文汇出版社 2012年版
《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
莫兰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4年版
《林中路》
海德格尔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年版
《特别的女生萨哈拉》
爱斯米·科德尔 著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年版
《思维与语言》
维果茨基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6年版
《课程与教学的基本原理》
泰勒 著
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4年版
《卓有成效的管理者》
德鲁克 著
机械工业出版社 2009年版
《麦肯锡方法》
杜塞尔 著
机械工业出版社 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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