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5月30日 星期三
走进生命花园,出生入死
王艳芬

    教育乃关乎心灵之事,教师更直接面对学生的心灵,我想从关乎人心最要紧的几个维度来回顾自己的成长岁月,也是当我作为一名教师在或实存或想象的教育现场思考问题时特别重视的几个维度。

    爱与死

    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因为贪看一本小人书而被大人锁在房间里,等到反应过来,叫门无人应,这种恐慌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从那以后,就很少再有那种忘我的投入。直到高三时,在一节物理晚自习课上,我埋首于有三块青砖那么厚的盗版《王朔作品全集》,看得浑然忘我,直到物理老师走到我前面那排座位的时候,我才被突如其来的惊吓弄得手忙脚乱,慌忙藏书。

    王朔小说里那种不死无爱、极致到伤人的纯粹,倘若没有来自美利坚的史诗魂魄打底,我不知自己的人生走向会是什么样。

    高二时,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两大本厚厚的《乱世佳人》。少年人心性好强,喜欢挑战大部头,一口气囫囵吞枣地从头看到尾,那种满足,大概只有狮子老虎不受打扰地吞下一只小羊时那种愉悦的心情,差可比拟吧!从那以后,我就喜欢上了外国小说。

    中国当代白话小说,只在读大一的时候,用一个月的时间集中扫荡,读了六七十本,整体感觉一般。与之相比,外国小说最大的不同在于,为我的阅读和思想引入了一个真正的“第三者”——上帝视角。

    并非全然“旁观者”的姿态,“第三者”的眼是冷的,心是热的,面对不公不义,必定有所行动。每一个被置身大时代的人,在重要的事情发生时,或主动,或被动,都必须作出自己的选择,并承担其带来的后果。是舍生取义,还是为爱受难,或忍辱负重,或永不满足……每一种选择背后,都站着一个个活生生立体的人,在本质上并无高下之分。

    高三毕业时,用同样的方式吞了古龙的《绝代双骄》。古龙的武侠,与其说彰显了一种存在的孤独,不如说集汉语文化特有的矫情之大成,要么用故作洒脱掩饰避世的怯懦,要么用道德主义遮蔽生命的能量。记下这本书,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曾经的桎梏以及如今并未完全消失的缧绁。

    要言之,一东一西两本通俗小说,在我的青春期埋下两颗思想生命的种子:当我们执着地在有限的人性中寻找无条件的爱,是一定会失望的;而只有当一个人真正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的时候,才可能真正生出向死而生的勇气,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种体悟,当然不仅仅是阅读中得来的,必然要与自身的生命体验相互印证。就像一间教室里对面而立的教师和学生,除了天然的权力关系之外,更有看不见的精神生活的相互影响和彼此成全。教学相长,不应被局限于知识和思想的交换与交流,更有心灵交汇的感动与碰撞。

    罪与怕

    有人说中国文化是“乐感文化”,日本文化是“耻感文化”,西方文化是“罪感文化”,而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恰恰没有“乐感”,而长期被“耻感”和“罪感”所捆绑。前者让我惯于在人前深深地掩藏自己,难以与人发生真实的连接,后者让我在工作中一度深陷价值的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而难有积极的作为。

    我从小生长于汉语文化的“酱缸”里,从未接受过自己所处的环境,阅读孙隆基先生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尤其是他提出的“杀子文化”,让我对学生产生深深的同情,也对自己产生警惕。读此书时,我已为人师。常给我所教的高中生推荐觉得适合他们读的书和自己正在读的书,但若有学生对我的推荐不加辨析地全盘接受,步步追随,我又会产生一种误人子弟的危机感,恐怕自己这个知识和思想的二道贩子误导人家。于是,有意保持距离,更希望有不同的声音出现,大家互相交流。

    25岁时读《寻找家园》的经历是最特别的。在又想看与又怕看的纠结中读完,这本书对我既有的许多认知产生了颠覆性冲击。时下教育界写作流行一种“生命叙事”,我觉得,每一位认为自己是在写生命叙事的朋友都可以对照《寻找家园》,对自己的写作做个最基本的评估:我可以做到几分诚实?

    我的判断很简单:从文字能看出,高尔泰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固然有其性格的缺陷,太过耿直,容易得罪人,但绝非大奸大恶之徒,这样一个对人对己都很坦诚的艺术家,却经历了那么多的颠沛流离、家破人亡、九死一生,是什么出了问题?高尔泰用他的真诚打动了我,我也因此被他的经历所折射的历史图景震撼,进而开始思考个人的出路。

    我的一名学生因为看高尔泰的文章被班主任认为“思想有问题”,嘱其老实学习不要乱想。我本来就敏感的性格愈发被自己想象中的恐惧影响,开始在学校主动边缘化自己,同时因为研究学生的问题而开始转向对小学教育和学前教育的关注。

    如果用一句话总结阅读这两本书带给我的影响,应该是:心存敬畏,真诚地思想。前提是:生活在真实中。

    信仰与救赎

    生活在真实中,意味着教师必须诚实地面对自我,面对学生,面对生命的已知和未知,在具体的教育教学实践中,不仅探索,更要创造。这关乎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和探寻。

    20年前初上大学时,曾经手抄瞿秋白《多余的话》,借故人之书表达自己心中理想的幻灭感和对生命的无奈。也许是天性中就有“殉道者”的激情和愚勇,也许是特有的成长经历让我难以和世俗生活的欲望无边发生长久的共鸣,20年后再看这篇长文,依然感觉现实远、历史近。只不过,现在的我不会像在大学里那样,把自己想象成某个英雄人物,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记得在大学生活期间,我从来不把自己的被窝弄得足够舒适,效仿《怎么办?》里的拉赫美托夫。后来当老师,总有一种强烈的面对现实的问题意识,或许就是这个过目不忘的书名打下的烙印。“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会被生活所累”,这句话据说是鲁迅说的,扎扎实实地刻在我30岁以前的生活痕迹中。

    读书不求甚解,兼“独学而无友”,造成的惨剧就是,虽然也会被《悲惨世界》里主教对冉阿让的饶恕之爱感动,但因为并不明白那样的爱从何而来,在生活中有意模仿,把自己活成了沙威——道德警察,常常在内心把自己逼迫到自杀的边缘。多年以后回头看,超越现实的更高维度的信仰,一直是我们教育中所匮乏的。

    没有救赎,人生就都是苦路。

    《你往何处去》和《凯旋门》,在我生命中沉淀下来的,与其说是对爱情的向往,不如说是对终极永恒之存在孜孜不倦的追求。据说这种气质叫理想主义。

    《凯旋门》里的一句话,更新了我看待世界的眼光,大意是:当你不再有神圣感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神圣起来。现在看来,我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建立生活中人与人的边界意识。任何一种关系都要有边界,关系中的人不轻易越界即是对彼此的尊重和爱护。如果把这个原则应用到教师工作中,“师生恋”就是一条绝不可碰触的红线,因为教师在学生面前天然拥有权力系统赋予的权威身份,爱情发生在任何两个权力不对等的人之间,都是需要质疑的。

    《你往何处去》是每个人都要在内心向自己发出的一个根本性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这三个本来对每个人都极为重要的终极追问,在举国创业和全民娱乐的时代氛围中被无限解构,甚至成为消遣的笑话,虚无主义的精神病毒已经蔓延至小学生身上。

    当时,我虽然尚未有信仰,却被书中基督徒殉教的精神深深震撼。追求崇高,以身殉道,是我们似乎非常熟悉又完全陌生的精神品质。在信仰空洞、思想匮乏的时代,去伪存真或许当为各项事务的先导。

    时隔多年,我很难清晰地指认阅读的先后顺序和场景再现,只是每每回望来路,越过重重迷雾辨认路标时,每一次目光对视都会看到熟悉的灵魂抖落层层时间的灰,在永恒的底色里愈发亮丽和沉静。

    生命,生命

    特别认同台湾教育学者李雅卿的一句话:“一个人面对教育的态度, 其实就是他面对生命的态度。”

    生命是什么?生命有没有意义?生命当如何存在?在成为一名基督徒以前,我的思想主线是:人是什么?人应该怎样活?我不愿意被任何理论规定,固执地从自己遇到的每一个鲜活的生命中去发现、探索、思考,“像水蛭一样学习”,汲取不同的养分。

    上大学时,看过一篇对德国青年卢安克的报道,他独自一人到中国农村研究教育,他有许多与众不同的想法。我被卢安克这种与众不同的生命样式所打动,进而对其所受的教育发生兴趣。后来,我接触到了华德福教育,读完了当时国内出版的所有关于华德福教育的书。其中,《解放孩子的潜能》是对我启发最大的一本。

    虽然,作者预期的读者定位主要是父母,但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说,越来越多的父母不满足于“怎么办”,而更想明白“为什么”。我一直都对各种的“为什么”抱有痴迷般的执着,每接触一样自己感兴趣的新事物,不但想知其然,想知其所以然,更想知其所以然背后的所以然。寻找的过程中,《解放孩子的潜能》帮助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儿童世界的门。

    我向来警惕在教育中谈“爱”,在一个公义时常不张的环境中谈爱,极易堕入浪漫主义的想象和世俗油滑的陷阱。在孩子的世界中,对公义的渴求从不亚于对爱的需求,甚至可以说,寻找公义就是爱。倘若教育者自身的生命缺乏朝向公义的张力,那么仅仅作为感情输出的爱就是软弱无力的。这个领悟,来自于绘本《走向生命花园》。第一次读这个绘本时,一页页翻过,经历了各种“孩子看到……”然后——

    “这是最后一次,孩子在他的岛上看这个世界。然后,他决定——”

    看到这里,我有意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我想,后面一定是个动词,会是什么样的动词?在看到了战争、饥荒、冷漠、伤害、贪婪、欲望、悲伤……之后,他会决定做什么?想了几分钟,我翻开最后一页,被大大地震撼。

    没想到。

    想不到。

    为什么?

    不仅仅是想象力的问题,这与我对生命的认知有关。这是一个谈生命的绘本。读这个绘本是在7年前,今天我想用自己的理解来定义用生命影响生命的“爱的教育”,这种教育应当基于对公义的认知,包括情感的互动、理性的建设和关系的更新,朝向寻找真理的道路。

    按照大多数人对三个重要概念的理解,戏仿一首打油诗: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二者皆可抛。

    不是终章

    上面提到的这12本书里,有10本都是25岁以前读的。

    事实上,如果在学校里待的时间足够久,你会发现,大多数人进入高中的时候,基本的价值观已经定型,很难改变,教师更多在启发学生思想方面可以有所助益。这就证明,高中以前,尤其是幼儿园和小学阶段,教师的作用更大,不但要有清晰的思想,更要有对生命的普遍觉察和认知,有按照自己价值观生活的勇气。

    基础教育,尤其是小学教育阶段,教师无须读太多教育理论,而需花更多心思在师生生命的共振与共同生长。而且,教师要了解0-18岁各个年龄段学生的身心发育特质,不能只看眼前这个人,被自己有限的认知捆绑。

    所以,如果要总结我的“教育观”,最简单不过:把自己当人看,也把别人当人看,所有的教育归根结底都是自我教育。不要轻易给任何人下结论。

    无论教师是怎样的人,一切教育现场发生的,都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相互影响。基于此,我心目中教师的功能首先是陪伴者,然后可以是发现者、帮助者,最优秀的教师是燃烧自己,鼓舞他人,真实生活,勇敢去爱的人。选择做教师,就是选择走进生命花园,出生入死,努力去做一名合格的“第三者”,让自己成为连接儿童和伟大事物的一座桥梁。

    王艳芬,生于1980年,当过高中语文教师,做过教育杂志编辑、教师培训策划、学校文化理念及景观设计创意与文案呈现、课程研发等工作。

    2010年起任《读写月报 新教育》杂志责任编辑,2012年起任编辑部主任。

    现为自由职业者。

    《王朔作品全集》

    王朔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04年版

    《乱世佳人》

    [美]玛格丽特·米切尔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0年版

    《绝代双骄》

    古龙

    花城出版社 1991年版

    《悲惨世界》

    [法]维克多·雨果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2年版

    《怎么办?》

    [俄]车尔尼雪夫斯基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6年版

    《多余的话》

    瞿秋白

    江西教育出版社 2009年版

    《你往何处去》

    [波兰]显克微支

    侍桁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0年版

    《凯旋门》

    [德]埃里希·玛利亚·雷马克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4年版

    《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

    孙隆基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年版

    《寻找家园》

    高尔泰

    花城出版社 2004年版

    《解放孩子的潜能》

    [英]马丁·洛森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6年版

    《走进生命花园》

    [法]蒂埃里·勒南 文

    [法]奥利维耶·塔莱克 图

    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