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9月19日 星期三
我们全部的人生问题
其实就是阅读问题
梁卫星

    经常有人问我:看过多少书?有过多少次刻骨铭心的阅读经验?有过多少次阅读转向;这种转向是如何发生的?阅读之于我的人生有何意义?这些问题我一向不愿意回答。因为这些问题内含着一个预设:读书会改变人生。而我向来是不大赞同这一观点的:在我看来,读书远没有如此重要。我们的人生之所以会发生重大的改变,那只能是因为我们内心的需要;而读书,很有可能只是这种内心求变的具体表达,一种面向他人或亡灵的求援。因此,我以为,读书从不曾改变过我的人生;相反,倒是我的人生不断地改变着我的读书方向。

    当然,说到阅读,那穿越人生的阅读经历还是令我深思。怀想阅读的经验,我好像更清楚地理解了命运。

    一本书与一个人的相遇

    我的阅读经验开始得很迟。那一年我15岁,应该是读初三,我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得到那本书的,书的名字是《萍踪侠影录》,书上没有作者署名;一年以后,读高中一年级时,我知道了作者是我的本家梁羽生。

    那一年,我看完了能搜寻到的他的所有书。可能因为这是我的第一次阅读经验,我至今仍然认为,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武侠小说。这么多年来,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场景以及诗词,总会在某些难以言喻的时刻不请自来,浮上心田,每一次,我内心总会涌起不可遏止的悲伤。这种悲伤起初没有来由,是当初那15岁少年纯净的情感,饱含着对某种不凡人生的向往,后来这情感穿越时空,与我的人生经历杂糅在一起,让我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书中主人公张丹枫的人生是一种忍辱负重而又任情任性的人生。而这样的人生,既能引起我的共鸣,又让我黯然神伤:我虽有忍辱蒙羞的人生,却不能自豪地说是为了负重;至于那任情任性、洒脱不羁的人生境界,于我而言是越来越遥远,以致成了一个不可企及的梦。我知道,这因记忆而起的悲伤,其实是对自己捉襟见肘的人生的自怜。

    《萍踪侠影录》于我而言,不是一本普通的武侠小说,而是一本关于人生与人性的书,它引发了我内心深处本能的对自由的向往,对某种超俗人格的仰慕,也激活了建基于童年经历之上的模糊不清的我对丑恶与不公的认识,廓清了我15岁之前对自身与世界暧昧不明的阅读,是我最初的启蒙。也许有人认为我对这本书的评价言过其实了,他们可能认为只有经典才能滋养人生。但其实,影响我们人生的,并不一定是伟大的经典著作,而往往是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在你视野中的合适的书。一本书与一个人的相遇,若是触发了生命之火,那是一种天命:如此而已,我常常这样想。

    此后,我沉醉在武侠世界里,古龙、金庸、陈青云……所有武侠小说,凡是能搜寻到的,我一本也不放过。那个时候,我并不能明确判断这些书绝大部分是垃圾,但我本能地知道,这些书只有少数是好的。然而,我还是乐此不疲地搜索追求。我的阅读事实上成为了一种有意识的青春表达:我不想上课。武侠小说使我在逃课中长大,一晃高中阶段过去了,除了一肚子武侠故事,我什么都没学到。我一点也不遗憾因为武侠,我没能考上重点大学,没能拥有一个更高的生活起点。我也不遗憾因为看武侠,我过早地经验了太多成人世界的惩罚。这些青春表达与痛苦意识,成为我人格构成的第一块基石:我多么渴望自由的生活!

    从一条小溪到大江大河

    读大学时,我一度对那些有“启示录”或“沉思录”字样的书感兴趣。而后,又对那些并列词语组合成的书名情有独钟,比如“喧哗与骚动”“拯救与逍遥”。我有两本《喧哗与骚动》,一本是蔡翔的文学批评,一本是威廉·福克纳的伟大小说。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是如此幸运:我撞大运的阅读,接触到的是当时最前沿的著作。我也常常想,我为什么喜欢这样的书名呢?难道其时的我正处在人生的困惑之中,本能地渴望弄清生命的本质吗?说不清。后来,我开始了更具自觉意识的阅读:我疯狂地借阅文学评论著作,当时中国风华正茂的一线批评家们,我现在仍然如数家珍。蔡翔,早已不再干批评了,现在我所知的唯一的关于他的消息,是《底层》这一本散文集子;南帆,当时就比其他人理性,后来他果然越来越本雅明化;钱理群,他的《心灵的探寻》和《丰富的痛苦》曾让我如痴如醉,特别是后者,我看了好几遍。还有许多名字:赵园、王晓明、王富仁、汪晖、郜元宝、陈思和……他们的著作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

    我最初有意识的阅读,是文学批评,而且绝大部分是中国的,局限是可想而知的。但一本书或一类书总是一部隐秘的书单,会导向其他的书。文学批评如一条小溪,带着我进入到文学、美学、哲学、心理学、精神分析学、文化比较学、人类学的大江大河,最后进入到总名为“知识”的汪洋。顺着文学批评的路线,我首先进入的是文学之河。从上世纪70年代未期到90年代中期所有活跃的当代作家的作品,我现在仍可以一口气说出许多名字:王蒙、汪曾祺、张抗抗……这个名单应该在百人以上,不管是传统的还是先锋的,我来者不拒。

    此后,我又疯狂爱上了两类外国文学作品:俄罗斯文学和西方现代派文学。

    俄罗斯文学我看的不算多,主要是作为戏剧家的契诃夫、安得烈耶夫、迦尔洵、别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名单来自鲁迅,具有浓厚的现代主义倾向。至于流派纷呈、名家无数的西方现代派文学,只要图书馆有的,我遍观无遗。我喜欢现代派文学是必然:它们与我的性情相近,它们诠释了人生和个性;它们为我的颓废和绝望提供了艺术镜像,让我体察到自己的痛苦是一种本质意义上的痛苦。这使我敢于孤芳自赏,也使我安于独来独往。

    阅读始终是一把双刃剑,它怂恿了我个性的偏僻,却也给了我坚执的底气。人的命运总是为其带来必得如此的论证,或者是某个人生细节,或者是一瞬间的机缘,或者是一本书。这一时期最能引起我共鸣的书,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贝娄和赫尔曼·黑塞等的小说,有易卜生、尤金·奥尼尔、萨特等的剧本。

    现代主义文学起源于西方现代科学和哲学发展导致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天崩地坼的裂变。我自然而然地爱上了西方哲学。齐尔果克、叔本华、尼采……它们的艰深和晦涩,使我的阅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我并不气馁,因为我并不为掌握知识而读,我是为求证我的人生而读。虽然难懂,却也无所谓,只是执着地读着,没有系统,无须规划,不论流派,从一个跳到另一个往往只是因为借阅条件或瞬间的心血来潮。有时读懂了一句话,悠然兴会之际,快感无以言喻。与此同时,弗洛伊德、荣格、弗洛姆等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也成为我的阅读对象。我最喜欢法兰克福学派的哲学家。于我而言,最为不可思议和最具魅力的哲学家自然是福柯,而最让我心动的心理学家则是荣格和弗洛姆。

    生存的勇气

    这一时期的阅读,从文学到哲学、人类家、心理学,我主要是想弄清:人是什么?生命是什么?人性是什么?我的人生应当怎样?我不知道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读懂了这些著作,我只知道不求甚解的阅读让我更为坚信:人活在世上,注定是孤零的;所有的热闹与喧嚣,无论亲情、爱情、友情,还是名利,即使不是假相,也无力无能安慰我们必有一死的渺小而荒谬的人生。然而,这并不使我绝望,反而给了我生存的勇气。

    在阅读现代派文学和哲学、心理学与人类学的过程中,我形成了普遍主义的价值观。这种普遍主义的价值观坚实地站立在孤立无缘的生命基点上,要求生命具有个人主义的伦理原则与理性的思维方式。普遍主义拒绝因人而异、厚此薄彼的血缘主义、宗派主义、小圈子主义的伦理行为,这使我在教书时始终能做到一视同仁地对待学生,却也使我在权力至上的成人世界里,没有办法适应那些围绕权力形成的层层叠叠的小圈子的伦理境遇。我常常想,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是近代个人与古代社会整体的对立关系,我的孤立无援,在这种关系中不再只是生命本质的体现,更是我自身个体生命伦理实践的必然。

    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了这样的孤独呢?于是,我开始寻求超越世俗的安慰。我最初的有意识阅读,是从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开始的;从此,“刘小枫”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拯救与逍遥》的书名本身就蕴含了刘小枫对中西两种文明的价值定位和高下之分,内在地包蕴着他本人的学术发展理路。当以逍遥为旨归的审美化人生态度只能导致无情冰冷的石头一样的伦理生命的时候,把以拯救为旨归的赎罪型伦理生命态度移植到前者的生命场域之中,就成为了这个东方人的学术使命和伦理实践。当我在书店看到他的书时,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本书,虽然我当时穷得叮叮响,但刘小枫的魅力是没有办法抵挡的,更何况那纯黑典雅的封面在不断地召唤着我呢!

    最重要的是读自己的心

    一直以来,总有一种力量支撑我努力生存,这力量就是鲁迅。进入大学以来,我从没有间断过对鲁迅的阅读。如果说,读其他书有很大的机缘性,我是抱之以印证人生、感受新知的态度,那么对鲁迅的阅读,则是我个性的自然选择,是我生存逻辑的必然。鲁迅于我而言,不是知识,而是人生。他的文字,就是我的存在境遇。读鲁迅,就是在读我自己,读我深陷其中的世界。他的愤怒和阴暗滋养着我,他隐忍执着的任性掠夺着我,他伤痕累累的灵魂愉悦着我;所有这一切,给予了我活着的理由和力量。

    正当我陷入这泥淖难以呼吸之时,适时而至的网络为即将陷入灭顶之灾的我在头顶挖开了一个小孔,在脚下垫起了一块石头,让我得以苟延残喘。

    网络首先给我带来了自由主义视野。这其实是一种迟到的阅读。在多年前的现代主义文学和鲁迅阅读中,个人主义与我的性情合流,早已渗入我的血液。后来,我明白了彻底的个人主义正是自由主义的内核。但在系统阅读自由主义著作之前,个人主义于我还只是一种内倾的人生态度,一种隐匿的精神意向。

    我对自由主义的阅读与对网络的阅读是同步的。如果说,此前我生活在鲁迅的杂文里,主要是基于天性和经历,具有极大的片面性和私密性,那么,网络却不仅印证了鲁迅杂文作为一种存在境遇的预言性,同时也印证了其真实性和普遍性。

    我开始书写,借以参与现实。这些文字虽微不足道,但于我个人而言却至关重要:它们让我苦闷沉思的个体生命具有了实践性的微光,这些微光将我与无穷的人们联结起来,让我意识到无数人的寒冷聚合在一起,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

    至此我相信,没有什么理性可以高于生活自身的逻辑。我坚信,站在一个具体的人的立场说话做事,高于站在人世间所有苦难者的立场说话做事。

    这就是我的读书经验。我把它写出来,是想说不是读书改变了我的人生,而是我人生的困惑使我总在寻求新的阅读。我的读书意向始终取决于我的人生思考,取决于我对自身的解读,取决于我对世界的理解。

    是的,我们每个人从出生就开始了阅读:读人读物读事读书。最重要的是读心,读自己的心!阅读其实就是我们的人生,我们从读自己出发开始我们的阅读之旅,其实也是开始我们的人生之旅。因此,我的阅读不是始于《萍踪侠影录》,而是始于我睁开眼睛看世界的那一瞬间。

    我们读什么,很大程度上是注定的,因为我们的心总是在自我阅读中明白自身发展成长的迷惘与困惑——这其实是某种需要!然后,这种需要又驱动引领我们去读心外之人事物和书。我们读书,只因为我们之前读心读人读事读物,尤其是读心。是我们的内心需要决定了我们的读书方向,是我们本质上就趋于求变的人生决定了读书意向的改变,而不是相反。

    事实上,也只有这种源于灵魂需要的阅读才会使所读之书沉淀为我们内心的有机部分,蝶化为我们新的内心迷惘和困惑,驱动我们新一轮的读心读物读人读事乃至读书。生命不息,迷惑不止,彷徨不止,阅读也将因此而不止。于是,阅读将陪伴我们一生。我们全部的人生问题其实就是阅读问题。

    梁卫星,70年代人,现任教于湖北仙桃中学。著有长篇小说《成人之美兮》,人物传记《梁漱溟传》,文学评论集《读书似海深》。

    《萍踪侠影录》

    梁羽生 著

    中山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拯救与逍遥》

    刘小枫 著

    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

    《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

    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

    《契诃夫剧作》

    契诃夫 著

    汝龙译文集

    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知识考古学》

    [法]米歇尔·福科 著

    谢强 马月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

    《规训与惩罚》

    [法]米歇尔·福科著

    刘北成 杨远婴译

    生活·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

    《在期待之中》

    [法]西蒙娜·薇依 著

    杜小真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

    《鲁迅全集》

    鲁迅 著

    北京日报出版社2014年版

    《开放社会及其敌人》

    [英]波普 著

    杜汝楫 戴雅民 译

    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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