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5月15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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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漫议
顾 随

    随看随想

    顾随(1897-1960),字羡季,笔名苦水,别号驼庵,河北清河人。一代宗师;是艺术家,也是学者、哲人。

    近年来,因为先生弟子周汝昌、叶嘉莹等的绍介之功,顾随的著述渐渐为更多的人所知悉、了解。尤其是叶嘉莹先生昔时听课笔记的整理出版,更让我们如闻謦欬,得以领略这位宗匠大师的魅力和风范。

    所选一段,是顾随先生讲授《文选》时对“散文”作的概述,以诸子和“史汉”为代表,讲“议论”和“纪事”,可谓字字珠玑。

    顾随的学生、红学泰斗周汝昌曾这样评价他:“一位正直的诗人,而同时又是一位深邃的学者,一位极出色的大师级的哲人巨匠。”(任余)

    散文含义很广,凡不叶韵之散行文皆曰散文。然自狭义方面言之,散文并非散行文字,散文很似西洋之essay,极似小品文。说散文近似现在之小品文,然未能说出散文与小品文究竟是什么。又说“散文是无韵不骈”,然此仍未能说明散文之定义。(骈文之美发展到最后,成为四六。外国之散文诗,在形式上、音节上,都无中国之骈文美。)在形式上、音节上是散文,在内容上是散文诗,此是中国之散文。小品文亦如此。

    散文既是诗,必以写景、抒情为主。景者,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写景离不开眼、耳、鼻、舌、身五根;意则为抒情,由己心而想而生。中国诗大部分是写景、抒情,故有人说诗中不能杂议论,杂议论则成诗论,只有诗之形式而已。杜诗有“诗史”之称,因其纪事诗特多之故。既然写成文,不论散、韵,纪事、议论、写景、抒情四者,必具其一,或兼而有之,或具有一二项;诗则以写景、抒情为主。狭义之散文、小品文、散文诗般的散文,亦以写景、抒情为主,亦或有议论或纪事,然不占主要,与诗之不以议论、纪事为主同也。简单地说,散文除无韵、不骈之外,须以写景、抒情为主,自然,亦可杂用议论及纪事。

    以上是给散文下一谨严之定义——狭义的,即将其范围缩小。

    文章内容:议论——思想;纪事;抒情;写景。

    议论:

    周秦诸子之文好极了。直到现在,除了翻译之文(一为外国文章之翻译,二为佛经之翻译),无能与之对抗者。说到行文,翻译之作尚不及周秦诸子。周秦诸子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周秦诸子其目的在发表思想,即议论也。

    所谓议论即判断。议论、判断是人类的特殊本领,人所以为万物之灵,其一即人类有判断力。议论、判断应从思想而出,不应从传统上而来。“传统”一词,极为熟悉。所谓传统就是习惯,包括纵——历史的、横——社会的两方面。一切的传统的判断,是未经过思想的判断。思想最怕盲从、武断。(人云亦云,随意加评判。)没有一个盲从之人不是武断的;反之亦然。武断由己,盲从由人。盲从之人,由于自己无思想,无思考力,故无判断力;武断之人亦如是。故武断之人喜盲从,盲从之人亦喜武断。

    秦始皇焚书坑儒,该死。前人文章皆如此骂他,我们作文亦是如此,此是传统。曹操、曹丕是奸臣,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曹丕篡汉,前人戏曲、小说都如此骂他们,我们也骂,此亦是传统。应想秦始皇当时之环境,为之设身处地而想,若己身为始皇,是否焚书坑儒?说出理由来。如捉住小贼,打骂之后送往法庭论罪,此固然是对的,但这是传统的。对底下人不严,不使用,是奖其懒惰。在我是仁慈,然底下人并不了解,而认为是应该,甚至支使也支使不动了。此太宽。处世对人真难,脾气暴躁难处;而脾气好也应小心,易为人所欺。那么,人怎么办?做好人呢还是做坏人?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真使人恨不能变为毒蛇猛兽咬人,使人不敢欺己。对底下人固不必太和气,然也不必做一暴君。对小偷而不责罚是奖励偷盗,责罚是惩罚。然若己身为盗,在三九寒天,身上无衣,腹中无食,且非止一朝一日,不偷怎办?若己身在此境亦不偷,说出理由来。对小偷若责罚之,是传统的;不责罚应有理由,此即所谓思想——议论,由思想而生之议论。

    中国最好的议论文章是诸子,因其对物理人情下过一番思考,故既不盲从,亦不武断。诸子文章当然有好的文章,而其意义并不在文,乃为了表现其思想。凡思想清楚之人,其文章必佳,虽然也许不深刻、不伟大,(当然也有深刻伟大。)

    纪事:

    《史记》《汉书》,文章亦极佳。所谓“子”“史”,皆是很好的文章。凡是写史者皆富于思想,能思考,能判断;否则,写出来的仅是史料而非史书。一切文章亦如此,非思想清楚不可。

    没有一部史书不是用极好的文章写出来的,然其意在写往古来今之史实。《左传》《史记》《汉书》,为人人信任、崇拜,以为学文言文须读此三书。然此三书之文章固是好,而作者之意不在作文乃在纪事。

    子、史是艺术,然其意在人生而不在艺术。议论——诸子,纪事——“史”“汉”,是为人生的艺术。史是记录人生的,子是改进人生的,不论乐天、悲天……总之,是对现世的不满而希望有一个更合理想的生活。写社会,写人群,是因其恨此社会没出息而希望社会好起来、活泼起来、光明起来。史是记录人生的,写在专制时代。贤良政治、暴君政治、民主政治……下之人民生活情况,此当然亦是为人生的艺术。

    (选自顾随《顾随讲〈昭明文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年9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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