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6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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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知性
王元化

    随看随想

    著名学者和思想家王元化(1920—2008),著述宏富,广涉中外古今。在思想、历史、文化、文学、艺术诸领域,都富有创见。

    这里,选刊《论知性的分析方法》一文(节选;题,小编拟),以一窥王元化先生的学术。文章论述“介于感性与理性之间”的知性。这一观点,于认识论有独创之功,是应该载入思想史的灼见。

    所论乃哲学问题,语汇、行文,自然质胜于文。这可能是对我们阅读习惯的一个挑战。不过,值得。

    第三自然段“从贺译”中的贺,是贺麟先生(1902—1992)。(任余)

    我们习惯把认识分为两类:一类是感性的,另一类是理性的;并且断言前者是对于事物的片面的、现象的和外在关系的认识,而后者则是对于事物的全面的、本质的和内在联系的认识。这样的划分虽然基本正确,但也容易作出简单化的理解。因为它不能说明在理性认识中也可能产生片面化的缺陷。例如知性在认识上的性能就是如此。

    康德曾经把认识划分为感性—知性—理性三种。后来黑格尔也沿用了这一说法,可是他却赋予这三个概念以不同的涵义。黑格尔关于知性的阐述,至今仍具有现实意义,对我们颇有启发。笔者将要在本文中借鉴他的一些观点。

    这里先谈谈知性的译名。知性的德文译名是“Verstand”。我国过去大抵把它译作悟性。黑格尔《美学》中译本有时亦译作理解力。现从贺译译作知性。这一译名较惬恰,不致引起某种误解,而且也可以较妥切地表达理智区别作用的特点。

    我觉得用感性—知性—理性这三个概念来说明认识的不同性能是更科学的。把知性和理性区别开来很重要。作出这种区别无论在认识论或方法论上,都有助于划清辩证法和形而上学的界限。根据我的浅见,马恩也是采用知性的概念,并把知性和理性加以区别。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我如果从人口着手,那么这就是一个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经过更切近的规定后,我就会在分析中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于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这回人口已不是一个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整体了。”从这段话看来,马克思也是运用了感性—知性—理性这三个概念的。如果把马克思的上述理论概括地表述出来,就是这样一个公式:从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开始(感性)——分析的理智所作的一些简单的规定(知性)——经过许多规定的综合而达到多样性的统一(理性),马克思把这一公式称为“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并且指出这种方法“显然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和这种方法相对立的,则是经济学在初期走过的路程,例如十七世纪的经济学家(他们像恩格斯所指出的那些启蒙学者一样,把“思维的悟性[知性]作为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就是从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开始,通过知性的分析方法把具体的表象加以分解,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越来越稀薄的抽象。这也就是说,从感性过渡到知性就止步了。马克思提出的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则是要求再从知性过渡到理性,从而克服知性分析方法所形成的片面性和抽象性,而使一些被知性拆散开来的一些简单规定经过综合恢复了丰富性和具体性,从而达到多样性统一。从这一点来看,黑格尔说的一句警句是很正确的,那就是理性涵盖并包括了知性,而知性却不能理解理性。

    简括地说,知性有下面几个特点:一、知性坚执着固定的特性和多种特性间的区别,凭藉理智的区别作用对具体的对象持分离的观点。它把我们知觉中的多样的具体内容进行分解,辨析其中种种特性,把那些原来结合在一起的特性拆散开来。二、知性坚执着抽象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与特殊性坚硬地对立着。它将具体对象拆散成许多抽象成分,并将它们孤立起来观察,这样就使多样性统一的内容变成简单的概念、片面的规定、稀薄的抽象。三、知性坚执着形式同一性,对于对立的双方执非此即彼的观点,并把它作为最后的范畴。它认为对立的一方有其本身的独立自在性,或者认为对立统一的某一方面,在其孤立状态下有其本质性与真实性。

    由于知性具有上述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当我们用知性的分析方法去分析对象时,就往往陷入错觉:我们自以为让对象呈现其本来面目,并没有增减改变任何成分,但是却将对象的具体内容转变为抽象的、孤立的、僵死的了。

    不过,知性在一定限度的范围之内也有其一定的功用,成为认识历程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我们不应抹煞它在从感性过渡到理性的过程中的应有地位和作用。知性的作用可以借用黑格尔的一句话来说明:“没有理智便不会有坚定性和确定性。”

    ……

    诚然,知性不能认识到世界的总体,不懂得一切事物都在流动,都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产生和消亡。但是当我们要去认识构成总体的细节,就不得不凭藉知性的区别作用,把它们从自然的或历史的整体中抽出来,从它们的特性以及它们的特殊原因与结果等等方面来逐个地加以研究。

    (选自王元化《九十年代反思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19年7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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