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9月22日 星期三
深度访谈
肖诗坚:让乡村教育从泥土中长出来
本报记者 马朝宏

    肖诗坚成长于20世纪80年代,1982年考入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她习惯于把自己与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她相信:国家兴亡,知识分子有责。

    13年前,“功成名就”的肖诗坚从商场隐退,创建“田字格”公益机构,从民间筹集资金,在贵州贫困山区进行助学和支教。

    4年前,她发现支教和助学等“简单输入”的形式能解决的问题非常有限,于是干脆带着几名团队骨干扎进了大山,在贵州省正安县创办“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亲自当起了校长。校园建设、课程设计、课堂教学、学生饮食起居,几乎都亲力亲为,她全身心投入到了这个百人规模的小学校。

    学校创建之初,肖诗坚说希望用3至6年时间探索出一个她理想中的乡村教育模式。

    肖诗坚心中的乡村教育愿景,不是简单的“把好的师资带进来”,也不是带孩子“走出大山、改变命运”。她要培养的孩子,首先是了解家乡、接受家乡甚至是为乡村骄傲的;他们对宇宙充满好奇,敬畏自然;对生命和未来充满渴望,是具有相当自主学习能力的人……这样的教育,她称之为“乡土人本教育”。

    肖诗坚从挖掘这片土地上的历史文化开始。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的校舍建在明朝一所寺庙的遗址上,肖诗坚借着庙宇遗留下来的9个柱墩和村里老房子拆下来的木料,修建了“古建”图书馆,这里有藏书近万本,取名“立人堂”。

    “立人”从“校园公共议事课”开始。它其实是学校的议事管理过程,全程由学生主持和组织,师生共同商议学校事务,由轮值主席汇总学生和教师提出的各项议案,逐一讨论,师生发表不同意见之后投票表决,计票、宣布结果。这种民主管理和公民教育的实践深受学生喜爱。

    不仅是“校园公共议事课”,在兴隆实验小学,所有课程的教学过程都非常强调学生的主体地位,强调学生的自我意识、自主体验,倡导跨学科、混龄研究性学习,强调合作,激发学生主动参与的意愿和学习兴趣。

    围绕“立足乡土、敬爱自然、回归人本、走向未来”的“乡土人本教育”理念,兴隆实验小学设计了5+1课程体系。“5”是指日修课、基础课、轴心课(生命、人本跨学科综合探究课程)、共同生活课、自修课等课程;“1”是指研学活动、兴隆大舞台、嘉年华等行动与分享环节。

    教育的落地、生根、发芽,不仅需要对教育充满热忱,更需要全身心投入,以生命去陪伴和培育。肖诗坚希望能在当地教师中找到更多同道中人,因为她认识到,乡村教育的主体必须是当地教师,属于乡村的教育只能在乡村的泥土中长出来。而外界的力量只是一个火种,是“点燃者”。因此,她和团队一边实践一边总结梳理,编成了“人本教育”实操手册,并以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为基地,培训当地教师,以推动“乡土人本教育”理念不断影响更多的当地教师,他们的觉醒和改变才能带来乡村教育的最终改变。

    4年时间,学校迎来了一个又一个从县城学校转回来的学生,今年还有从深圳等地慕名而来的学生和家长。“乡土人本教育”也逐步在各地推广。不过,未来的路还很遥远。

    4年躬耕乡村课堂,肖诗坚到底经历了什么?“乡土人本教育”理念结出了怎样的果实?未来会怎样发展?乡村教育的出路到底在何方?当理想付诸实践,会面对怎样的挑战?带着这些问题,本报记者对肖诗坚进行了一次面对面访谈。

    乡村教育脱离了乡村孩子的需要

    中国教师报:最初,是什么让您开始关注乡村教育的?

    肖诗坚:我是1982年上的大学。我们那代人会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会觉得自己应该为国家作出一点贡献。我是学社会学的,大学毕业后在农业发展研究中心工作,比较关注农村的发展。中国的问题其实是农村问题,想解决中国问题就要先解决农村问题。确切地说,我不是关注农村问题,而是关心国家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与农村、农民是息息相关的。

    我关注农村,自然就会关注教育。因为要改变一群人、改变一个区域,首先得把教育做好。每到一个地方,我一定要去学校看一看。

    有一次,我在尼泊尔遇到一位导游,9岁时他在森林里救了一个迷路的荷兰人。荷兰人得知他因为家里穷不能上学,承诺资助他上学直到大学毕业。当时,他一年学费只需要60美金。于是,他成了家里8个孩子中唯一的大学生。60美金就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这件事促使我决心成立“田字格”,最初的项目就是“助学”,资助了上千名高中生。

    中国教师报:助学是许多教育公益机构的常规方式,后来怎么又想到要亲自办一所学校呢?

    肖诗坚:在助学的过程中我发现,农村教育除了缺钱,还缺老师。于是,田字格开始做支教。

    支教,听起来很美,实际上是存在问题的。支教群体流动性强,有时也没那么专业。许多支教者注重自己的体验,他们支教的目的是要找时间、空间来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还有一些人希望通过与天真、烂漫、淳朴的山区孩子接触来治愈自己的问题。我反复思考后认识到,真正解决乡村教育问题的主体必须是当地教师,外界的力量只能起到支持辅助作用,是火种,去点燃当地教师。

    助学和支教给我提供了不断探索的机会:什么样的老师是学生喜欢的?什么样的课程受欢迎?孩子到底需要什么?我越来越发现一些地方的乡村教育脱离了乡村孩子的需要。如果我要去办学的话,我会让孩子从本地的文化开始学。我突然豁然开朗:为什么不自己办一所学校呢?

    中国教师报:为什么一定要亲自任校长?年过半百,又跑到深山里担任小学校长,这是不是需要极大的勇气?

    肖诗坚:我不能指望通过指挥别人把自己想要的模式探索出来,自己做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因为只有你扎下去了,才能真正找到问题。

    我自身的经历也给了我勇气和信心。就像钱理群老师分析的,我有一些比较好的基础:经历比较丰富,在国内受过良好的教育,成长在变革时代,思想上比较自由开放,有出国学习和生活的经历,受过社会学的学术训练,有市场的经验,做过母亲……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我愿意去农村做一些事情。

    让孩子体验美好的共同生活

    中国教师报:您理想中的乡村教育是怎样的?

    肖诗坚:生活即教育,至少整个校园都应该是课堂,而不仅仅是教室里的40分钟。学校发生的大小事件,在我看来都充满了教育契机。你跟学生的每一次对话,都是一次心灵的碰撞。

    如果可能的话,教育应以天地万物为师。针对农村现实,我们专门开发课程,以“生命、自然、乡土、未来”为核心,利用乡村本土资源,从天地万物中汲取营养,从农村学生的生活经验中提取课程元素,唤醒孩子的乡土之情,在此基础上构建了5+1课程。我们的课程会模拟各种社会形态,让师生在校园中成为管理者、经营者、共同学习者、共同创造者,提倡心向善的生活态度,践行民主精神及其方式。教育是一场共创美好生活的践行,让孩子经历体验美好的共同生活。

    我认为,乡村教育的出路在于是否能够创造出专属于农村的教育、属于孩子的教育,我称之为“乡土人本教育”。

    中国教师报:您的这些教育理念和实践能得到当地老百姓的理解和认同吗?会专门针对家长做一些课程吗?

    肖诗坚:兴隆实验小学的许多学生是留守儿童,家里只有老人照顾孩子。对于他们,不能通过课程,只能通过日常聊天一点一点施加影响。

    我跟一个老太太聊天,我问她,你将来找孙媳妇,会不会看她的小学成绩单啊?她说不会。我说,您要不要孙媳妇孝敬您呢?她说要。我又问,是不是希望孙媳妇比较会干活?她高兴地点点头。我说,我就是帮您培养孙媳妇呢。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们学校的孩子回家后很勤快,懂礼貌,身体健康,也有各种才艺,老师对孩子又好,那老百姓对我们就特别支持。我开家长会,让大家提意见,他们说:你不用问我们的意见,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他们几乎完全信任我们,学校搞活动,能来帮忙的都会来帮忙。

    他们也能理解,不是所有孩子都适合学习。孩子能干活,人际关系好,情商高,也能幸福快乐地生活。

    中国教师报:在这样的环境中,老师是不是要代替父母的部分职责?学校是不是要承载部分家的职能?

    肖诗坚:乡村学校的孩子很多是没有家的,只能说他们有个房子。许多父母、祖父母都自顾不暇,不能给孩子成长应有的照顾和引导。乡村学校就不得不承载更多家的职能。

    家的概念到底是什么?能感受到安全,感受到温暖。我们学校有100多个师生,共同生活是我们特别重要的概念,所有的课都是在共同生活中去完成的——要共同发现我们生活中的问题,然后共同解决、共同承担,要学会共同生活的规则。

    在我们学校,三年级以上的孩子开始住校,老师要教他们怎样洗澡,教他们怎样让自己整洁;周三是住校生的“洗刷日”,我们带着孩子一起洗衣服;教室里有沙发,师生中午在一起吃饭,营造“家”的氛围。

    我觉得对乡村孩子来讲,老师应该给他们更多的爱,学校更应该像家。

    农村教育要建立自己的规则

    中国教师报:通过升学变成城里人,可以说是几十年来中国乡村学子的梦想,是读书最大的动力,这应该是大环境使然,如城乡二元体制等。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肖诗坚:我们的社会是二元体制,一时也改变不了,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让乡村的孩子能够在“二元”之中更好地生活。“二元”的关系,不是谁为谁服务,而应该是自己有自己的规则。

    我觉得在“二元”结构下,让农村完全接受城市的规则,是二次不平等。我想为乡村孩子呼吁,要让农村教育建立自己的规则。

    大家只要承认这种差别的存在,不掩掩盖盖,就会找到出路。我们要呼吁出台“乡村教育保护法”,必须对乡村教育给予极大的倾斜,给予立法上的保护,来重新弥补我们曾经造成的不公平。比如,要给乡村教育多少钱,每年的财政拨款要达到多少比例,城市教师向农村流动,城市与农村的考试评价标准必须有所区别,针对一些农业劳动技能,要给农村的孩子加分。

    城镇化几乎必然引起乡村的衰败,怎么保护乡村,为乡村教育立法,世界各地有许多经验可以借鉴。

    推广不是复制,一定要“共创”

    中国教师报:农村教育似乎缺乏自己的代言人。之前在一次乡村教育论坛的现场,没有一个真正来自农村的教师或学生,都是城里人,他们都在为乡村教育呼吁。

    肖诗坚:是的。所以需要志愿者和知识分子为他们代言。我觉得志愿者要做的事情不是到那里输送知识,而是点醒当地的教师,让他们产生自觉意识,看到自己所生存的那个环境的价值,进而构建自己的价值体系。作为志愿者,我们不能居高临下,应该持有一种崇敬和谦卑的态度来到他们的环境中,向他们学习,帮助他们一起发现家乡的价值。

    中国教师报:您说,要点燃当地的教师,可是改变成年人的观念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一个教师的综合素质是一生的积累,不是几个月的培训就可以解决的。“乡土人本教育”的推广目前做得如何?

    肖诗坚:我是非常希望更多的人来做这些事情。乡村教师有一部分人还是有改变的渴望的。但推广不是复制,一定要“共创”,我们的培训应该是点燃别人,给别人搭建平台。这是一个开放的平台,共创的平台,我们的种子教师与乡村教师形成互补,一起把“乡土人本教育”做好。比如当地的植物、当地的生态等问题,一般来说乡村教师比我们更懂。

    我们不是替代者,只是前期做一些“样板”出来,后期邀请他们一起做,这样才有可能推广出去。

    (肖诗坚,贵州省正安县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校长,北京大学社会学学士,丹麦哥本哈根商学院国际商务硕士。2008年投身公益,创建“田字格助学”,致力于探索乡村教育,推动乡村教育公平。2017年初,赴贵州山区创办“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