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5月11日 星期三
每周推荐 |〔西班牙〕卡米洛·何塞·塞拉
文学虚构

    随看随想

    本文节选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西班牙文学家卡米洛·何塞·塞拉的诺贝尔奖获奖演说。他在文本中张扬了虚构的价值。现代科学已经证实了虚构是人类基因突变而来的特有能力,虚构能指引人类的发展,向着自由的无尽的征途迈进。文学就是人学,文学的界限就是人性的界限,在这个意义上,虚构赋予了人类独特的价值。(杨赢)

    我们知道我们有思想,而我们有思想是因为我们是自由的。人在思考时,可以脱离自然的法则,当然也能接受并服从这些法则。但是思想同时包容了逻辑的王国及虚妄的王国,因为人不仅能够思索现实的与可能的事物的意义,还能够将自己头脑的营造物打得粉碎,然后出于求异之目的重建起一个畸变的影像。就这样,在自由的前提下,思索者无论心血来潮生岀什么念头,都可以加到以经验事实为依据的对于世界的理性解释中去。在这个与经验世界相对的狭隘意义上,自由思想可以理解成虚构。通过思想,人可以逐渐发现踪迹不定的隐藏着的真理,但是虚构的存在又使人能够创造一个与其所处世界和所希望达到的境界不同的世界。

    作为虚构机器的文学依靠两个柱石,那是使文学作品具有价值的必不可少的支架。首先是审美柱石,它要求故事(或诗、悲剧、喜剧)一定要保持在最低质量标准之上,因为在那标准之下的是一个次文学世界,那里的创作是很难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的。对文学现象的衡量还有另外一个柱石,那就是道德态度,它是审美品质的一个补充。不言而喻,道德与审美这两个前提,意义既不同,价值也各异。只有文学才可以以唯一的尺度来维护它们之间艰难的平衡,甚至从长远观点来看,审美情感的本质还会成为比道德责任更加长久的属性。

    我认为文学作品只承认人,即作家对自己关于自由的直觉所负有的道德责任。但是,文学虚构注定要同时射中道德直觉及审美责任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具有一种可以接受的意义,而不至于变成昙花一现的时髦或瞬息万变的大杂烩。由于人类历史是曲折变化的,所以无论道德直觉或审美意识都很难超前于历史。有些作者捕捉集体情感相当敏锐,所以成了大众潮流的杰出代表,这些作者赋予了他们的作品某种条件反射式的特征;另外一些作家则与此不同,他们肩负起费力的而且常常是不太受欢迎的任务——沿着那条或许同样走不通的道路,去进一步提高人的自由与创造性。毋庸赘言,只有在后一种情况下,文学才履行了它的职能——与它的带有人性标记的责任完全合拍的职能。而如果我们必须绝对严格地对此作出判断,那么可以说,只有这后一种文学才是名副其实的真正的文学。

    在寻找自由属性这一任务中,恰恰是文学叙述的内部可延展性赋予虚构明显的优势。虚构不必受制于任何可能限制雄心和标新立异的外力,这样,它就可以高高地举起乌托邦的旗帜。然而,文学描述的优越性不仅是容易阐释乌托邦理想,它还可以通过叙述内部的可塑性、人物事件场景的可延续性,结合成一个绝妙的整体,可以试办一个不必有任何风险的工厂,或者是一个为人们置办好最优越实验条件的实验室。在文学这个实验室里,可以勾勒岀一幅宏大的画面。它的探索对象便是人类的责任、悲惨的体验和各种可以揭示我们困惑的境遇,因为,面对周围世界的诱惑,我们总是不知所措,作出盲目选择。实际上,文学作为人的行为的一种试验,其价值与预见并无多大关系。因为人的行为只有特定和有限意义上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赢得文学虚构的这种最高奖赏的是置身于既无国界、也无时间的实验室中的“世界人”。

    不管我们接受什么类型的社会学或历史学理论,从人类有史以来直至可以预见的未来时代,文学作品不可避免地需要一个作者,一个我在前面提及的道德和审美直觉的个人源泉,以过滤无疑是来自周围整个社会的那股洪流。也许正是人与社会的这种联系最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人的这样一个固有悖论:一方面人为自己的独立存在而深感骄傲,另一方面人又被裹在一个集体的外壳中,不冒疯癫的危险便无法挣脱它。从这里也许能引岀一个隐含的道理:文学的界限恰好就是人性的边界。

    我们的思维能够想象造物主,人类文化轻而易举地创造了宗教这一事实便是一个证明;我们的虚构能力能为阐明这些宗教提供有用的文学基础。然而即便这样,我们也绝不会混淆了我们的人性,并把一个奴隶内心深处跳动着的微弱的自由之火一下子扑灭——可以逼迫这个奴隶服从,但不能迫使他去爱,可以使他受尽折磨而死,却无法改变他深层的思想。

    当盲目骄傲的唯理论让《圣经》中指岀的诱惑——即“你们便如神”的许诺在受过启蒙的人心中引起激情之时,也许没有人会注意到人类已经离开这条路上的既定目标越来越远了。多少世纪以来,人为“变作神”而奋斗,贫困和骄傲是其里程碑,它们给了人们一个很好的教训:通过努力与想象,人最终可以成其为人。我不能不骄傲地宣告:在这个很大一部分尚未完成的事业之中,虚构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是一个决定性的工具,它能够为人们在通向自由的无尽的征途上为人们指引方向。

    (选自《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和获奖演说》,刘硕主编,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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