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4日 星期三
每周推荐 |〔英〕T.S.艾略特
文科教育的问题何在

    随看随想

    艾略特在本文中对文科教育中两种倾向的错误进行了批评。本文主要是针对自由主义进行的批评。自由主义,实际上是指西方的自由教育(国内一般称作博雅教育)。自由主义认为文科教育是为了训练人的头脑,学科之间没有本质区别。他们重视闲暇,激发兴趣,但有时候激发的却是肤浅的好奇心,很少关心重大的问题。而激进主义,关心重大的问题,在理解上却有其问题。(杨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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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科教育的观点是我们大家最熟悉的观点。这显然是一个无可非议的观点,即教育并不仅仅为了获得有关许多事实的知识,而是为了训练人的头脑,使它成为一种工具,有了这个工具,就能对付任何种类的事实,就能推理,就能把一个领域中所受到的训练应用到对付不同的新领域中去。因此就得出这个推论,即一门学科,对教育的目的来说,和另一门学科都是同样有效的;学生应该顺着他自己的爱好去学习,从事研究任何他自己最感兴趣的学科。学地质的学生和学外语的学生,最后都有可能经商:假定他们两人都充分利用了他们受教育的机会,如果他们的才能是相等的,那么人们就会认为他们两人在相等的程度上都对他们的行业是合适的,而且对“生活”也是适应的。我认为关于人的头脑可以通过任何学科都能训练得同样好,而且选择获得无论有关哪一类事实的知识都是无关紧要的,这种理论我认为有可能说得太过分了。有两类学科,在初级阶段,对于头脑的训练并不特别适宜。一类学科更多地与各种理论以及各种理论的历史打交道,而不用那些理论赖以建立的情报和知识来充实头脑:这样的学科,一个很受人们欢迎的学科,就是经济学,这门学科是由一些复杂的和矛盾的理论组成的,这门学科一点也没有被证实是一门科学,通常只是建立在一些不合法的假定上面。即使是哲学这门学科,当它和神学以及和关于人生和能检验的事实的知识相脱离时,这样的哲学也只不过是令人挨饿的精神食粮,或是一种使人暂时兴奋的饮料,遗留下来的东西却是干渴和幻灭。另外一类提供比较差一些的训练的学科是一类太琐碎、太精细的学科,这种学科与人生的关系并不明显。此外,还有第三类学科,同样不利于训练,这种学科不属于第一、第二类任何一种,但由于它本身的原因也是不好的:就是英国文学的研究,或者说得更全面一些,就是人们母语的文学研究。

    文科教育的另一个谬论,就是认为上大学的学生应该从事研究他最感兴趣的学科。对于少数学生来说,这种意见总的说来是对的。即便是在学校学习生活中的很早的阶段,我们已能辨别少数个人,他们对这一组学科或那一组学科有明确的偏爱。对于这些幸运的人来说,危险在于如果一切悉听自便,他们会犯过于专门的毛病,他们还会对于人类共同感兴趣的东西一无所知。我们大家都天生在这方面或那方面比较懒惰,我们很容易把我们自己局限于研究我们比较擅长的那些学科。但是绝大多数将要受教育的人们并没有十分强烈的专门化的倾向,因为他们没有明确的才能或爱好。那些具有更活跃和更好奇的头脑的人们有一种涉猎、浅尝的倾向。人们不可能变成真正受过教育的人,除非他们硬着头皮从事他们对之并不感兴趣的学科的研究——这是因为教育的一个组成部分就是学会使我们自己对那些我们没有什么才能的学科发生兴趣。

    研究我们喜欢的学科(对许多正在成长中的青年人来说,这经常只是他们暂时喜欢的东西)这个说法对于那些兴趣在现代语言或历史的人是灾难性的,对于那些幻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为害最大。这是因为正是对于这些人——这一类的人为数不少——缺少拉丁文和希腊文的知识是最不幸的事。对学好这些古文字真正有天赋的人是不多的,这些人很可能会主动献身于古典文学的研究——如果他们有这方面的机会。但是我们当中更多的人,虽然对学好现代语言,或对学好自己祖国的语言,或对学好历史,都是有才能的,对于学会拉丁文和希腊文却是能力不强。当我们还处在青少年时期,我们很难意识到没有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基础,我们就会受到局限,不能自如地掌握其他这些学科。

    一方面自由主义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认为一门学科和另外一门学科同样对学习是有利的,认为拉丁文和希腊文根本上并不比许多其他学科更好,另一方面激进主义(自由主义的子孙)抛弃了这种容忍一切的态度,公开宣称拉丁文和希腊文都是无关紧要的学科。自由主义曾经激发人们肤浅的好奇心。以前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多的混杂的知识,经过处理供人人使用,通过不同程度的简化以适应每个人吸收的能力。赫·乔·威尔斯先生的有趣的概括证明这些通俗读物是非常受欢迎的。新的发现立即公布于全世界;人人皆知宇宙正在扩大,要不然就正在缩小。成千上万的人把好奇心消磨在这些新鲜事物上面,而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寒微而值得重视的人才。这些人以为这样就可以增进他的头脑,或以为这样他们就可以用一种值得称赞的消遣来利用他们的闲暇。与此相反,激进主义着手安排一些“重大的课题”,摈弃不是重大的东西。一位以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闻名的现代文学批评家告诉我们说,我们时代的真正的人是像列宁、托洛茨基、高尔基和斯大林那样的人;还有像爱因斯坦、普朗克和亨特·摩尔根那样的人。对于这位批评家来说,知识意味着“首先是关于我们周围的世界和关于我们自己的科学知识”。这句话可以有一个比较体面的解释,但我抱歉地说我们这位批评家指的却是普通老百姓给它的含义。所谓“关于我们周围世界的科学知识”,他的理解不是对于人生的体会。所谓“关于我们自己的科学知识”,他指的不是自知之。总之,一方面自由主义不知道它到底想从教育里得到什么东西,另一方面激进主义知道它要的是什么,但它要的东西却是错的。

    (选自T.S.艾略特《现代教育和古典文学:艾略特文集·论文》,李赋宁、陆建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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