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5月17日 星期三
每周推荐 | 骆玉明
美丽古典

    随看随想

    骆玉明先生(1951—),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辞海》“中国古代文学”分科主编。与章培恒先生合著的三卷本《中国文学史》,影响颇著。

    这里选录骆玉明先生《美丽古典》的重版序和两则唐诗赏析。古典诗词的赏析文字,夥矣;比如顾随、俞平伯、沈祖棻、余冠英、唐圭璋、龙榆生、叶嘉莹等。骆玉明先生自有其胜场:清雅,美丽,智慧,通脱。

    阅读,需要理由吗?也许需要。骆玉明先生给出这样一个理由:读古诗会让我们更喜欢自己。这真是让人喜爱和振奋的理由。你不妨也试试。(任余)

    《美丽古典》是多年前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印行的一本小书,脱销已久。有些读者喜欢它,或者摘抄到互联网上,或者放在微信圈里传播。《瞭望东方周刊》的老朋友黄琳坚持要把这本书拿去重版,怕我拖沓,就直接找到在图书策划与出版行业中颇有声名的尚红科兄商量,然后寄给我一纸出版合同,安排给我的任务是写一篇重版序。

    说些什么呢?想起经常被人邀去讲古典诗歌,开场大抵会说一些今天我们为什么还需要读古诗的理由,说得最多的,是读古诗会让我们更喜欢自己。

    细细想起来,人要很有把握地喜欢自己也是蛮难的。人性的根柢、人生的现实没有那么美好;人们的欲望彼此冲突,相互窥测,暗中计较,生活因此变得紧张不安。这令我们看自己有时不那么愉快,庸俗、贪婪、虚饰、委琐、焦躁,凡此种种,常常会浮露出来给我们一个恶意的嘲笑。

    而在诗歌这一由语言所构成的空间里,我们有另外一种样态的生存。诗固然取材于生活,却更多地体现着人性中美好的向往,人情中美妙的趣味。简单地说,诗总是在追寻生命的完美的可能性,并以最精致的语言形态来呈现它。在诗的世界里,生命以优美的姿态自由地舒展。

    有些学者试图为我们揭露一种事实:诗人并不像他们自我期待的那样高尚;陶渊明也罢,李白也罢,都有庸俗的一面。这个我们知道。但陶渊明、李白是否有跟我们同样庸俗的地方并不重要,他们那种引导我们超越庸俗的艺术创造才是重要的。

    读诗的时候,我们欣赏古人,也欣赏自己。我们在古诗中读出一种味道、一种感觉,这个味道是谁的呢?是李白、杜甫的吗?是的,但又不只是李白和杜甫的,也是你自己的。作者把他的人生情感和经验封存在语言形式中,这是创作的过程;读者把自己的人生情感和经验注入进去,去理解作者,又借作者来理解自己,是解读的过程。诗这时以属于你个人特有的形态被再度激活。

    生命是现实的,当然有种种利益计较;生命也是诗意的,离不开奇妙的幻想。流连于诗的时光会多少洗刷我们心灵中的污渍,减少我们的虚伪与卑琐。因为你会意识到很多无趣无聊的窝囊其实是可以抛弃的,我们没有必要总是活在无趣无聊的窝囊中。

    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气自华”,不仅仅是为了让别人更喜欢自己,更是为了让自己喜欢自己,欣赏自己。

    这就算是序了。我把原序也保留着,关于这本小书如何形成,在原序中有介绍。

    [附]

    王维《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赏析:

    在世间一切实存的事物中,变化最为微妙的是光线和声音,它们总是在流动之中,总是在产生的同时便消失了;它们游移在“有”和“无”的边界地带,既证明了世界的实存性,又给人以虚无的暗示。如果说万有都在生灭之中,岩石也有化为尘土的一日,那毕竟是理性的推断,而光与色却在当下演示了万有的生与灭。

    当然,诗歌不是哲学讨论,它需要给读者以活生生的感觉,引领我们进入到艺术的境界去体会某种哲理。王维的这首《鹿柴》,也许是中国古诗里蕴涵上述哲理的最好的例子。前两句写空山之中但闻人语之声而不见人的身影,由于这声音的不可捉摸,山的空寂也就是诗歌中世界的空寂成为一种波动的感觉渗透到人的心灵中来;后两句写黄昏时候的阳光透过深林投射在青苔上,这暗淡地浮动着并且正在静静地消逝的阳光,让人渐渐沉潜到世界不可言说的幽深之处。此刻,正处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世界显得极其单纯又极其丰富。

    但诗歌在字面上只是写了诗人位于终南山下的辋川别业中鹿柴这地方的一个瞬间。

    孟浩然《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赏析:

    春天是贪睡的季节,懒洋洋睡到十分满足,那将醒未醒之间的朦胧状态,真的很惬意。听见鸟儿叫得欢,心里顿时开心,知道这是一个晴天,是赏玩春色的好时光——突然就想到:昨儿一夜可是风雨不止呢,花儿恐怕凋谢了不少吧。这诗写得十分浅近,连未识字的小孩也能读懂几分,但不要忽视它所表现的心理活动相当细致。“处处闻啼鸟”那一种欢喜之情,是跟“夜来风雨声”连在一起的,而“花落知多少”的担忧,也不是醒来那一刻才产生,它是昨夜的心情,在睡梦中被忘了,醒来时又忽然浮到心头。而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春眠不觉晓”的特殊条件下,一个朦胧瞬间几乎是潜意识状态的活跃情绪被描写得如此亲切生动,难怪它成了唐诗中最为人们熟悉和喜爱的篇章之一了。

    (选自骆玉明《美丽古典》,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4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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