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缪哲（1965—），浙江大学教授，艺术史学者，翻译家。
《祸枣集》可能是作者唯一的一本随笔（杂文）集。缪哲的创作量不大，而思想和文笔堪称卓异。《南方周末》曾载文说：“如果说近年来，有谁的文字能看见陈寅恪的影子，那就是缪哲了。”
这篇文章即选自《祸枣集》；文章谈习作训练。题目“着读书十年，再来开笔”即本文论点。语文教育者或有不同于作者的持见，当属正常。
缪哲文章，往往痛快，漂亮。缪哲的好，在视野，在学养，在态度，在文字，在韵致。缪哲是当代散文的一个惊喜。（任余）
我的外祖母——愿她灵魂安息——曾是阔家的太太，可惜去世时给我的遗产，只有“地主羔”的身份，和一点乡先贤的掌故。她讲的最多的，是赵忠毅南星，纪文达晓岚，和张文襄之洞。依她讲来，三人似和我一样，都是坏小子，如爱胡闹、作弄师长等，很不高明。张之洞有件“胡闹”的事，老太太讲不清楚，我也听不明白，只记与什么“茶壶”有关。长大读野史，才知道底细。老友刀兄尔登《半边秀才》里，对这事有撮述，说张之洞做两湖总督时，曾刁难一求官来的候补知府，“让他念‘鍚荼壸’。这人监生出身，《诗经》念得不熟，《文选》八成又看的麻沙版，每字少看了一横，就老老实实念成了‘锡茶壶’。张之洞好不欢喜，将他发回原籍，‘着读书五年，再来听鼓’”。
这事即便不真有，也符合“诗的真实”。因张就这么个人：有学而自负，霸道又好谑。他一生的行事，弥有“官师合一”之风。然作弄不学者外，张也有“正经”，其最为人称道的，是做四川学政时写的《书目答问》和《蝤轩语》。后者是“发落”生员的，类似今天的“学生守则”，范围则更广泛，操行之外，又指示了“进学”的门径。周作人称之为“学术指南”，则过于隆重。张固自负，但泉下有知，也会连呼“不敢当”。
这本科举时代的热门书，现在很少人问津，故颇不易得。三联书店1998年出版的“中国近代学术名著”丛书里，收了这《书目答问》，《蝤轩语》便附于其后。周作人称它“平实而亦创新”，阅后觉得大体不差。如第一篇《语行》里，有一段关于作文的训示，很切今天中小教育的弊窦，题目叫《戒早开笔为文》：
枵腹搜枯，苦而无益。破承起讲，枝节成篇，终身不能佳矣，近今风气，年方幼学，五经未毕，即令强为时文，其胸中尚无千许字，何论文辞，更何论义理哉！常见有开笔十年，而文理仍未明顺者，岂非欲速反迟？多读书，多读古文，多读时文，沛然有余，再使操觚，自然可观，稍加绳削，期年即已入筘。岂不甘苦悬绝哉？
说得很中筋节。并且话出自于一个科举考试的“探花”之口，尤显得有分量。
也是达人之见，中西略同。1644年，《失乐园》的作者弥尔顿，曾就子女教育话题，给英国贵族哈特里比（Hartlib）写信，信里他表述了与张之洞相同的见解，粗译如下：
教育中弊窦颇多，故学习苦而无益。原本期年即可奏功的，我们却泄泄沓沓，费时七八载，方能拼凑几篇文理不通的拉丁文和希腊文……写诗作文，须在书破万卷，洞达世情以后，这时候心智成熟，腹笥已满，奇思妙想，自会联翩而来，不必赶鸭子上架，生挤孩子的空脑袋。
人方幼学，不该被强求作文，好比采摘未熟的果子，或砸鼻子取血；否则，他们将以粗鄙的英文文格，张冠李戴于拉丁文和希腊文上，日后习成故套，害莫大焉，不仅读来生厌，且将浪费时光，无从潜心咀嚼纯正的作品。假如在粗通若干文法变格、并纳诸记忆之后，即精选几部篇幅不大的书，细加串讲，以为程课之具，孩子自能渐臻佳境，从容把握为文之本，不需多久，即可麾使语言了。
则知二人的见解一致：背书宜早，作文要迟。
小孩子家作文，古人的办法是“先背几十篇文章做底子”，现在则讲究“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说就怎么写”，看似很简单，其实不然。先说这“怎么想”就不易。“想”靠语言，语言并不像人常说的，是思想的工具：它就是思想。不会“怎么说”，就不会“怎么想”。语言能力提高之前，孩子“想不通”事情。想不通就说胡话，若再“怎么说就怎么写”，那还了得？
现在的作文，大概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正犯了张之洞的早开笔之戒。十来岁的孩子，读的文章通通加起来，不过一两万字，认字识词，已占去了大部分心思，又何暇顾及文章的义法？腹笥空空，就被赶着操笔作文，正所谓“枵腹枯搜，苦而无益”，语言尚未学好，想法无由而出，只好鹦鹉学舌，扯几声八股新腔，“枝节成篇”，习成故套，从此以后，临纸操觚，率由“旧章”，不复用脑子去想更好的表达，“终身不能佳矣”。这何苦来呢？
我的孩子识字早，七岁会写一千多字，记得某日忽称要写日记。我便兴冲冲地出门，给她买回个本子。她“枵腹枯搜”半个小时，却仅得下面的几句：
我今天写日记。我今天玩了沙子。我今天吃了橘子。我还想明天吃一个。
我当即收掉她的本子：着读书十年，再来开笔。
（选自缪哲《祸枣集》，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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