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0日 星期三
每周推荐 | 奥尔多·利奥波德
大雁归来

    随看随想

    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1887—1948),美国科学家,生态学家,思想家。

    《沙乡年鉴》是利奥波德的心血之作,是他对大自然、土地和人类命运观察与思考的结晶;该书的一个重要主题“土地道德”,对人类文明有不凡意义和影响。

    文章选自该书第一编《一个沙乡的年鉴》“三月”部分。利奥波德对大雁的观察细致入微;对大雁的挚爱乃至尊而怜的体贴,让人感动。

    人与自然,是人类的永恒命题。在美国,从爱默生那里即已开始对这一主题的深沉追问和神圣思索。和梭罗的《瓦尔登湖》一样,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也是以文学的、科学的和哲学的样貌呈现给世人的天人之讴。(任余)

    三月份的大雁有不同的经历。尽管他们在冬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要遭受枪击——它们那被大号铅弹所击碎的翅膀上的羽毛就是证明,它们仍然知道,现在正是不狩猎的春季。它们顺着弯曲的河流拐来拐去,低低地穿过现在已经没有猎枪的狩猎点和小洲,向每个沙滩低语着,就如同久已失散的朋友一样。它们曲折地在沼泽和草地上空低低穿行着,向每个刚刚融化的水洼和池塘问候着。终于,在我们的沼泽上空做了几次试探性的盘旋之后,它们鼓起翅膀,静静地向池塘滑翔下来,黑色的翅膀慢慢地扇动着,白色的尾部朝向远方的山丘。一触到水,我们刚到的客人就叫起来,它们溅起的水花使得那脆弱的香蒲也把它的那点儿冬思抖落掉了。大雁又回到家里了。

    一旦第一群大雁来到这里,它们便向每一组迁徙的雁群高声地喧嚷着发出邀请,因此,不消几天,在沼泽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它们。在我们的农场,我们根据两个标准来衡量我们春天的富足:所种的松树和停留的大雁的数目。一九四六年四月十一日,我们记录下来的大雁数目是六百四十二只。

    与秋天一样,春雁每天都要往玉米地做一次旅行,不过不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进行的。它们从早到晚,成群地喧闹着往收割后的玉米地飞来飞去。每次出发之前,都有一场高声而有趣的辩论作先导,而每次返回之前的争论则更为响亮。返回的雁群一旦完全到了家,便不再在沼泽上空做试探性的盘旋。它们像凋零的枫叶一样,左右摇晃,从空中翻腾着落下来,并向下面欢呼着的鸟儿们伸展出双脚。我猜,那接着而来的咕哝声,是在论述白天食物的价值。它们现在所食取的遗穗在整个冬天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因此未被那些在雪中搜寻玉米的乌鸦、棉尾兔、田鼠以及环颈雉所发现。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大雁选取食物的那些收割后的玉米地,通常总是过去的草原。谁也不明白这种对草原玉米的偏爱反映了什么。也许它反映了某种特殊的营养价值,或者反映了自草原存在的时代以来就代代相传的传统。大概,它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即草原玉米田正在扩大。如果我们能懂得它们每天往返于玉米地前后的辩论,我们就能很快懂得这种偏爱草原的道理,但是我们不能。所以,我极力主张,它应该作为一种神秘的东西保留下来。如果我们懂得了所有有关大雁的知识,这个世界将会多么单调无味!

    通过对春雁集会的日常程序的观察,人们注意到所有的孤雁都有一种共性:它们的飞行和鸣叫很频繁。人们很容易把一种忧郁的声调与它们的鸣叫联系起来,而且很快就得出结论说,这些孤雁是心碎的寡妇,或是在寻找失散了的子女的父母。然而,阅历丰富的鸟类学家们认为,这样一种主观的对鸟类行为的解释是不慎重的。对于这个问题,长期以来我都试图不拘泥于一种答案。

    我和我的学生开始注意每支雁队组成的数字,六年之后,在对孤雁的解释上,出现了一束不曾预料的希望之光。从数学分析中发现,六只,或以六的倍数组成的雁队,要比偶尔出现一只的情况经常得多。换句话说,雁群是一些家庭,或者说是一些家庭的聚合体,因此,雁群正好大概符合我们先前所提出来的那种多情的想象。它们是在冬季狩猎中丧失了亲人的幸存者,现在正徒劳地寻找着它们的亲属。这样,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为这些孤独的鸣叫者悲痛了。

    单调枯燥的数字竟能如此进一步激发爱鸟者的伤感,确实少有……

    历史不曾预料到,大国将会在一九四三年的开罗会议上发现一个各国的联合体。然而,世界上的大雁具有这种观念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每年三月,它们都要用自己的生命为这个基本的信念做赌注。

    最初仅是冰原的统一,接着是三月暖流的联合,以及大雁向北部的国际性逃亡。自更新世以来,每年三月大雁都要吹起联合的号角,从中国海到西伯利亚大平原,从幼发拉底河到伏尔加河,从尼罗河到摩尔曼斯克,从林肯郡到斯匹次卑尔根群岛。自更新世以来,每年三月大雁都要吹起联合的号角,从卡瑞托克到拉布拉多,从曼塔木斯基到昂加瓦,从霍斯述湖到哈得孙湾,从艾沃瑞岛到巴芬岛,从彭汉德尔到麦肯齐,从萨克拉门托河到育空河。

    因为有了这种国际性的大雁活动,伊利诺伊的玉米遗穗才得以穿过云层,被带到北极的冻土带,在那里与白夜中的六月的多余阳光结合起来,在所有其间有土地的地方生出了小雁。在这种每年一度以食品换取光明,以冬季的温暖换取夏季的僻静的交易中,整个大陆所获得的是一首有益无损的、从朦胧的天空洒落在三月的泥泞之上的、带着野性的诗歌。

    (选自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侯文蕙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3月第1版)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