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5月26日 星期三
每周推荐 |〔美〕西蒙斯
词 语

    随看随想

    本文选自科幻小说《海伯利安》,这里选的是6个朝圣者在向海伯利安朝圣途中,第三个朝圣者诗人塞纳利斯述说的故事。他因为宇宙航行的缘故,右脑只剩下9个词语可用。但是他在荒芜之地劳作,反思语言的价值,不断思考,又找回了自己的语言。在他这段对语言的反思中,既有现实历史上的著名诗人和哲学家,也有他虚构出来的诗人,比如中国诗人吴侨之。在科幻的背景下,我们更能感受到无论在何种语境,语言是存在的家,是人类无法回避的终极命题之一。(杨赢)

    二十世纪最受敬重的作家威廉·加斯,曾经跟人说过这样的话:“词语是至上之物。它们是有思想的。”

    的确如此。有一个理念曾经让柏拉图对人类感知产生懵懂观念,而词语更加纯粹超然。但它们也是装着欺骗和错觉的圈套。词语让我们的思想转向自我错觉的无限小径,事实上,我们大多数的思想生活都住在由词语建成的头脑大厦中,也就是说,我们缺乏必要的客观,无法发现语言对现实的可怕扭曲。举个例子:“信”,这是中国的象形字,字面上看,是一个人站在他的言语旁边。到现在为止,这字还是这个意思。但是近英语中,“integrity”代表着什么意义呢?或者“motherland”?或者“progress”?或者“democracy”?或者“beauty”?但正是在我们的自欺欺人之下,我们成了上帝。

    有一位哲学家、数学家栖于一身的人,名叫伯特兰·罗素,这家伙跟加斯出生在同一个世纪,也死在同一世纪,他曾经写过一段话:“语言不仅仅用来表达思想,而且可以创造思想,没有它,就不会存在这些思想。”这就是人类创造性天赋的精髓:不是文明的大厦,也不是什么可以用来毁灭文明的重击闪光武器,而是词语,它们就像精子攻击卵子一样让新观念蓬勃发展。有人可能会说,词语和想法这对孪生婴儿,是人类能够、将要、或者应该为纠结不清的宇宙作出的唯一贡献。(是的,我们的DNA是独一无二的,但蝾螈的也是。是的,我们建造了人工制品,但是海狸和蚂蚁建筑师也同样如此啊,此时此刻,我能看见它们在码头前端建造的锯齿城堡。是的,我们通过数学的梦想编织出了真正的事物,但是宇宙本就是由算法连起来的。划一个圆,圆周率就蹦出来了。进入新的太阳系,第谷·布拉赫的公式就在时空的黑丝绒斗篷下等着呢。但是,宇宙把词语藏在了哪里呢?在它那生物学、几何学或者没有感知的石头之下吗?)甚至我们已经发现的智慧生命种族,木星II的肥佬、迷宫建造者、希伯伦的赛内赛移情精、嘟噜哩的黏人、光阴冢的建筑师以及伯劳,他们留给我们的是神秘,是晦涩的制造物,但是没有语言。没有词语。

    诗人约翰·济慈曾经对他一位名叫贝利的朋友写过一段话:“我什么都无法确信,我只相信真爱的神圣、想象的真实。想象攫取的美丽,必定是真实的。不管它过去是否存在。”

    中国诗人吴侨之,大流亡三百年前死于最后一次中日战争,他也理解了,并记录在了通信志中:“诗是现实的疯狂产婆。它们所见的,不是现实之物,也不是可能之物,而是必将实现之物。”后来,他死前的那周,他把最后的磁碟交给了他的情人,吴侨之说:“词语是真理弹药带的唯一子弹。而诗人就是狙击手。”

    瞧,起初有了词语。人类宇宙慢慢编织,词语便被赋予了血肉。唯有诗人能扩张宇宙,发现通向新真理的捷径,就像霍金驱动器在爱因斯坦时空的屏障之下一穿而过。

    作为诗人,我想,一名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要成为人类的化身;接手诗人的衣钵,就是要携带圣子的十字架,就是要承受人类圣母的分娩阵痛。

    成为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成为上帝。

    也许你会问,只有右脑半球的九个词语,华丽的诗文是如何写出来的呢?

    答案是:我根本就不用词语。诗仅次于词语。本来它就是在叙述真理。我处理“物自身”,暗影背后的物质,编撰强大的概念、明喻、内在联系,就像工程师盖楼一样:先构造出晶须合金骨架,然后玻璃、塑料、彩铝才会出现。

    慢慢地,那些词语回家了。脑子开始重训重组,那进行得相当完美,真是不可思议。左半球丢失之物在别处安了家,在损坏区域重新夺回了首席位置,就像拓荒者回到了被火烧火燎的草原,而草原却被火烧得更肥沃了。以前一个简单的词,比如“盐”,会让我期期艾艾、气喘吁吁,我的脑袋会在虚无中深挖一气,就像舌头舔向没牙的牙床一样,而现在,词语和词组慢慢涌了回来,它们仿佛被遗忘的玩伴名字,又出现了。白天,我在污泥场劳作,夜晚,我坐在我那四分五裂的桌子旁,在那酥油灯咝咝的照射下,撰写我的《诗篇》。马克·吐温曾以他一贯的方式发表过意见:“正确的词语和几乎正确的词语,它们的区别,就是闪电和闪电虫的区别。”他是在逗趣,但这并不全面。那段时间,在天国之门上我开始撰写我的《诗篇》,我发现,找到正确的词语,相比接受几乎正确的词语,两者间的区别,就好比一个是被闪电击中,一个单单是观看闪电表演。

    于是我的《诗篇》开始了,成长了。我把诗写在循环利用的榨血草纤维制成的薄纸上,那是他们成吨成吨地生产出来作为草纸用的;我用廉价的标签笔潦草地写着,那笔是在公司内部的商店里买的。《诗篇》初具规模。随着词语回归,就像三维拼图的碎片各就其位一样,我发现我还需要一个形式。我回忆起巴尔萨泽君的教学,试了试弥尔顿的叙事长诗一般韵律感十足的华贵。信心回来了,我又加入了拜伦那罗曼蒂克的感性,同时加入了济慈对语言的称颂。我把所有的这些都搅了进去,还掺了少量叶芝那才华横溢的犬儒主义,加了一撮庞德的晦涩、故弄玄虚的傲慢。我把它们剁碎,切丁,加入了另一些佐料,比如艾略特游刃有余的比喻,玳兰·托马斯的位置感,德尔莫·施瓦茨的末日感,斯蒂夫·藤恩的恐怖笔调,萨姆德·布列维的清白宣告,丹东对绕弯子般的韵律结构的喜爱,吴侨之对自然的崇拜,以及埃德蒙·吉菲里拉的玩世不恭。

    当然,在最后,我把整个大杂烩扔掉了,以我自己的风格写下了《诗篇》。

    (选自西蒙斯《海伯利安》,潘振华等译,吉林出版集团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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