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01日 星期三
负暄琐话
文人“悲秋”为哪般
王 旗

    细心地品读古代诗词就会发现,许多作品所述的故事往往发生在秋天。比如,杜甫垂暮之年的《登高》、白居易与琵琶女浔阳江头的“偶遇”、柳永与恋人“都门”外的缠绵、苏轼与客人皓月当空的赤壁泛舟……这些都是巧合吗?恐怕不是,这与我国古代文人普遍而深沉的“悲秋”心态有关。

    自从与屈原同时代的楚国大夫宋玉在《九辩》中发出“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感喟以来,秋天秋季、秋景秋色便触动了无数士子文人多愁善感的心灵,“悲秋”便成了中国古代文学的常见主题,以“秋”起兴遂成为抒情言志的惯用手法。对此,唐代诗人刘禹锡一言以蔽之:“自古逢秋悲寂寥”。宋玉怀才不遇、落寞孤寂的人生际遇,在不同时代、不同文人身上被反反复复演绎着,尤其是那些自视清高却被贬官削职、迁谪他乡的文人,更喜欢以悲秋之作寄寓比附自己苦闷抑郁、怀抱难申的思想情感。

    为什么文人的忧愁忧思会与“秋”这一自然物候联系在一起呢?

    宋玉《九辩》中写道:“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与生机盎然、硕果累累的春夏两季相比,百卉俱凋的秋天既给人以萧索冷清的印象,又喻示着更加残酷的未来。文人常常以自然之秋的意象为中介,寄兴咏叹人生之秋,间接含蓄地抒发人生无常、落寞失意的情思。

    《毛诗正义》较早涉及了文人的低落情绪与自然之秋的关系:“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于是,“伤春悲秋”得到后人的广泛认同——朱熹《楚辞集注》说:“秋者,一岁之运,盛极而衰,肃杀寒凉,阴气用事,草木零落,百物凋悴之时,有似叔世危邦,主昏政乱,贤智屏绌,奸凶得志,民贫财匮,不复振起之象。是以忠臣志士遭谗放逐者,感事兴怀,尤切悲叹也。”钱钟书《管锥编》说:“凡与秋可相系着之物态人事,莫非‘蹙’而成‘悲’,纷至沓来,汇合‘一涂’,写秋而悲即同气一体。举远行、送别、失职、羁旅者,以人当秋则感其事更深,亦人当其事而悲秋逾甚。”鲁迅也深有同感,他在《致曹聚仁》信中写道:“多伤感情调,乃知识分子之常,我亦大有此病,或此生终不能改。”

    汉乐府《西门行》一诗写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官场的污浊、社会的不公、仕途的挫败、亲友的离别、病痛的折磨、生活的困顿……使得不遂意之事太多,如何排遣内心的苦闷憋屈、疏解精神上的悲愤压抑?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悲秋”不失为可取之法。在文人笔下,“秋”不仅是对自然环境的点缀和对时令节气的交代,更多还是对自己愤懑、抑郁的内心世界的象征和写照。有人说:中国古代文人的悲秋,实际是对自己遇人不淑、仕途不顺、壮志不酬的悲伤哀叹,是一种深层次的主体审美意识。

    我国是诗歌的国度,悲秋之作无疑在诗和词中最为常见。那些被贬官削职、迁谪他乡的文人,或凭秋色以托怨情,或借秋风以兴别恨,少有不着一“悲”字的。比如,黄庭坚《鹧鸪天》写道:“寒雁初来秋影寒,霜林风过叶声干。”晁补之《八六子》写道:“淡云萦缕,天高群雁南征。正露冷初减兰红,风紧潜凋柳翠,愁人漏长梦惊。”秦观《满庭芳》写道:“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张孝祥《柳梢青》写道:“重阳时节。满城风雨,更催行色。陇树寒轻,海山秋老,清愁如织。”辛弃疾《丑奴儿》写道:“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都是作者情绪低落、意志消沉时触景生情甚或顾影自怜之作,这些作品细腻、婉转表达了作者内心世界那些隐隐的失落、淡淡的惆怅、默默的无奈。

    正因为自然之秋被人为赋予了象征意义,用来类比借代命运多舛的人生际遇,所以悲秋主题的艺术生命力久盛不衰,在其他文体中也较常出现。《红楼梦》有这样的情节:林黛玉于秋霖脉脉之夜独坐窗前,听雨滴竹梢,看秋雨绵绵,不禁心生感叹,于是仿《春江花月夜》之格作《秋窗风雨夕》一诗:“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20句诗中竟用了15个“秋”字,着力渲染秋天肃杀凄苦的氛围,把一个弱女子寄人篱下的孤寂痛苦之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悲秋传统对戏曲创作的影响就更明显了,王实甫《西厢记》的“长亭送别”、马致远《汉宫秋》的“雁唳寒更”、汤显祖《牡丹亭》的“闹殇”、洪昇《长生殿》的“闻铃”“雨梦”等场景,都在悲秋之中暗寓当事人种种微妙而复杂的情思:或抒儿女情长,或写离情别绪,或叹芳华不再。伤感的情思与凄清的氛围交织掺和,直抵人心最柔软之处,读之不禁唏嘘嗟叹,感同身受者甚至会潸然泪下。

    这种“悲秋”的情感寄托,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从古代的文学作品中穿越而来,带给每一个读者心有戚戚的感受,正如杜甫诗中所言——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作者单位系南充开放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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